于是谁都不曾料到,为了宫妆的权力,为了宫妆之后的道路,宫半面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在应家和宫家仿佛和平相处的几年中,连宫妆也不知道宫半面什么时候对应水卿产生了见鬼的情愫,只记得宫半面第一次表现出对应水卿的与众不同,源于一只鹦鹉。
那只见鬼的鹦鹉有个骚气的英文名“Pumpkin”,是应水卿八岁时的生日礼物,养得油光水滑,一副和它主子目中无人的性子。好在它死于于应水卿十六岁的一个寒冬,应该算是寿终正寝,因为在那个秋天Pumpkin就很萎靡不振,连带着应水卿也有些无端焦虑,寄居应家的宫半面照料很久无果后,对应水卿说,她会替他再找一只Pumpkin。
但真当那只不顺眼的鹦鹉翘辫子了后,四面八方的亲戚都送来了慰问礼,其中不乏各种鸟笼,里面各色的鹦鹉聒噪无比,和Pumpkin相似的也不知几多,甚至还有能和Pumpkin背一样唐诗宋词的。
应水卿谢过各方人士,顺手拿起一支圆珠笔逗弄其中一只鹦鹉,眼神跟看Pumpkin没什么两样,其实Pumpkin在他心中也不过如此,他感情太少,分给一只陪伴他六年的鹦鹉都吝啬,更别提别人。
此刻宫半面远远而来,提着一个鸟笼,怔怔看着应水卿坐在一堆礼物之间,膝上还放着檀木的精雕笼,里面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正背着《长恨歌》。
应水卿并没有抬头,只是跟旁边的管家道:“就这一只还算聪慧,先留着吧,其他人再送的,都转手卖去。”
管家点头应是。
宫半面眼中那一刻出现了恍然大悟,而这份明白道理宫妆早已知晓,也提醒过她,只是她身陷其中。其实她早该明白,不过现在来说,也不算晚。
宫半面猛地摔碎了那个粗制滥造的塑料笼子,抓住里面惊慌蹦跳的鹦鹉往天上一扔,那和Pumpkin一点都不像的鹦鹉受惊逃窜,羽毛落下间,宫半面脸色依旧。
她是说过,她会替他再找一只Pumpkin。
但他不曾珍惜。
后来那天夜里宫妆问半面:“那只鹦鹉你从哪里弄来的?”
宫半面似是极其疲倦,应付道:“买的。”
宫妆说:“不像,那只飞得很好,是只野鹦鹉,你什么时候去学了逮鸟?”
宫半面沉默很久,忽然凑过来靠在宫妆的枕头上:“闭眼,我要睡觉。”
宫妆最听姐姐的话,此刻从善如流地闭眼,顺势伸手抱住她的腰,宫半面也在妹妹背后拍了拍,脸颊贴在宫妆的额发上,声音温暖而空洞:“难堪处嘛,你不笑我,以后我也不笑你。”
宫妆缓慢地笑了。
——其实,宫半面,我永远不会被你看到我为爱情难堪。
——因为我不允许你抛弃我,而你,一辈子也不可能背离我。
宫妆猜得不错,那只鹦鹉是只野的,还猎得很早,在那年秋,Pumpkin半死不活的时候就作为备胎拿下了。
拿下它的是个鸟贩子,而宫半面就跟在这鸟贩子身边晃悠,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晃悠了四五天,右腿的骨折拖了两天。
宫妆自然是心头冒火,命人叫来那个鸟贩子,将手上一卷资料揉成一团砸他身上:“我的人骨折,你倒是一点事没有,你很可以啊!”
鸟贩子吓得后退一步,唯唯诺诺:“姑奶奶,这人命各有天定,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身上是不?”赔笑了半晌,又疑惑地嘀咕道,“不过吧,您那个……跟我这儿学了□□鹦鹉的方法,这鹦鹉也是认得我的,但后来那小东西自己飞回来了,问谁也没有回复,这是……不要了?这不要了干嘛先开始那么……”
宫妆打断他:“杀了吧。”
鸟贩子住了嘴,整个人木愣愣的。
宫妆轻描淡写道:“宰掉炖汤,记得毛拔干净点,多放点作料,骨头剁碎了喂狗。”
鸟贩子瞠目结舌:“这这……”
宫妆冷笑一声:“怎么?”
鸟贩子显然有些不能理解:“那小东西您那个谁可教了半个月,好不容易会背一首《采薇》,就这么炖了……是不是太那什么……况且鹦鹉肉又不好吃。”
“还会背诗?”宫妆眯起眼睛,“那记得拔了它舌头。”
说完宫妆就令人将鸟贩子赶出门去,拾起桌上一杯水抿了一口。
宫妆早知道,姐姐能给应水卿弄来一只鹦鹉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为了将那只一点都不像Pumpkin的东西尽力弥补差距,她做得够多了,只是那野东西毕竟无法比上Pumpkin。
就像他是应水卿,她是宫半面。
所以她费尽心思,他不屑一顾。
005
宫家倒了。
这样一个内部空虚的庞然大物就像超市前面充气的狮子,只要一个不大的针眼就可以慢慢放空,何况是被应家当头一击,死得更快。
只是宫伏不曾想到,自己的妻子会杀死自己,应子镏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背叛自己。
而在这一辈当中,他们也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其实应水卿也没想到,尽管他是个主谋之一。
他和宫家姐妹相处良久,大抵摸清楚了宫半面与宫妆的性格,宫妆这位万岁爷是没的说,属压路机的,不论哪儿铲起来的土,轰隆隆一路开过去,保准儿压得比飞机场还平;而她的影子,宫半面是属鬼的,绝不明着打人,基本上都是暗着做事,阴险得很,且事事向着她妹妹——这让应水卿很窝心,如若这姐妹离心,他的计划肯定要顺利得多。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喜欢宫半面,但这不好说,毕竟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喜欢Pumpkin,但后来,那只爱宠死了也就死了,清明节他都没上过坟。
应家的血脉都感情缺失,这倒是真理。
虽说如此,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无论从哪个方面,宫半面对应水卿真可谓是掏心掏肺,结果呢,应水卿二话不说就把她卖了,顺带将宫家彻底拖向万劫不复。
宫半面当时知道这个事的时候沉默半晌,最后无声地笑起来,没说一个字,转身就走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宫半面高坐在宫家已被空悬了的家主宝座上,以宫家长子宫半面的身份,冷酷地向应家下达了战书。
宫妆没有意见——她附议。
而宫家真可谓是一无所有,应子镏几乎将这个庞大的世家掏空。但宫妆冒险精神非常之足,她铤而走险了。
在缅甸,宫妆将衣领竖起来,在避风处点燃一根烟,夹在指间回望这里数条肮脏的小巷,心底一片肃然,心底盘算着毒品这条路走不长久,只能算是垂死挣扎,如果真要复兴宫家,必须干点正经的事,起码有个正经的皮子,有了好皮子,里头黑的白的哪有那么容易说清。
宫妆在这里避了十四天,随后制造了大批的人命案,顺利逃脱。
回家后不出意料看见宫半面坐在桌前看着她,一身男装,此时她面色冷冷,苍白地有些病态,五指握拳放在桌上,神色默默地开口:“宫妆,你过来。”
宫妆心中本就不安定,见姐姐从未用过那种眼神看自己,此刻更是莫名烦躁:“不就是贩个毒杀个人么?有什么好计较的?”
“有什么好计较的?”宫半面低低重复,随后声音陡然变了调,带着风雨欲来的愤怒,“我在跟你计较这个?”
宫妆没想过有这么一日姐姐也会斥责她,认真地看着她:“那你在计较什么?”
宫半面沉默许久,忽而极低地叹了口气,微微抬了眼,宫妆看见了她清澈又疲倦的目光。
目光中满是惊心动魄的悲伤。
只有悲伤,也只剩悲伤。
“我把能卖的,都卖了。”宫半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
然后宫半面履行了“影子”的职责,替宫妆走了死路。
直到后来多年,宫妆从未放弃命人查银行卡中钱的来源,因为无论宫家怎么卖都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后来终于有消息递到宫妆手上,说是在黑市查到了,几年前有宫半面卖东西的记录。
宫妆问:“什么东西那么值钱?”
线人说:“两公斤血,四截骨髓,半块肝脏,一个肾。”
宫妆忽然浑身发冷,猛然明了宫半面所言“能卖的,都卖了”,那是怎样残酷的事实。
当年她脸色惨白,她却从未明白她的悲哀。
宫妆沉默良久,将手中的资料扔到地上:“一周之内,做掉那个买主。”顿了下又道,“还有买主的买主,用了什么东西,就得还,都给我毫发无损带回来。”
线人本来还在犹疑,而在宫妆猛地砸碎一桌的瓷器后,不再敢停留,立刻唯唯诺诺地退出去,宫妆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立地窗的明媚阳光,心中肆虐着无穷无尽的暴戾。
006
而应家简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一场白道混战的手笔非常之大,甚至将迟家都卷了进来,而迟家的覆灭一部分是因为应家,而另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原因了。
他们祖传精神病。
话说得了病就得治,迟家世世代代都是这么得病治病的过来,迟家嫡系不论儿女,十岁到十六岁,都必须在特定的精神病院居住,等待精神稳定后,再做出继任家主的决定。
但应家非常缺德,应子镏暗中联系了现任迟当家主,迟下楼的长子,迟佼社,并偷偷将他从精神病院放了出来——因为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
应家觉得,这么一个说着自己没病的精神病,是一个非常好的精神病炸弹。
果不其然,炸了个迟家措手不及。
迟下楼非常有远见,曾经在宫家家主宫伏还在世的时候,与他密谈过一番,但宫伏并不相信自己的爱妻会杀害自己,迟下楼受不了他的乐观,于是开始重点教导宫半面。
宫半面十四岁时,迟下楼给她安排了一场出师考。
地点处于宿妆残古楼,宿妆堂一直以来的堂口。
宫半面缓步走进来,每一步像是踩入棉绒,寂静无声,高大的铁门在她面前,仿佛是岁月中沉凝巍峨的巨人。
她毫不畏惧仰视,或是说漫不经心,嘴角微微勾起,然后向迟下楼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
“开始。”迟下楼面无表情举起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