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滴尽半面妆

分卷阅读108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001

    应水卿十一岁,应子镏携女归家。

    托应子镏的福,应水卿终是见到了被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宫妆,若要说得再有人情味儿一点,就是他表妹。

    一个字形容,冷。

    而且不是一般的毫无戒心的冰山,不像是装高冷世家小姐,反而像是一代君王,已经率土之滨,厮杀战场之后的威严不可侵犯,那人就站在那里,仿佛一座万古雪山散发着永冻的冷厉,简直冻得人无法呼吸。

    尽管她美如玉石,却是埋于山巅的千年冰寒。

    而宫妆来应家第二天就出了一次手,彻底让应水卿明白,这位天仙是真的感情缺失。

    事情源于迟家,这迟家也是白三家之一,说起历史传承,兴许比不上宫应二家的悠远,然而老祖宗那点底子却是传下来了。而且迟家还有个非常独特的地方,便是与黑道很是有渊源。据秘辛而言,迟家的底牌便是“宿妆堂”,是个实打实的杀手堂子,传承于清顺治年间,表面上伪装的却是个相公堂子,里头的戏倌歌郎也是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历经百年,红极几时。

    而“宿妆堂”其中,能担得上班主一位的,基本上都是奇才,而这奇才之间,能用“妆”作名字的,便是惊世天才。

    也是机缘巧合,四五年前应子镏分娩,迟家当家主迟下楼与其有过一面之缘,看中了她诞下的女儿,赐名妆。辗转数年间,曾多次要求这位潜力极强的天才来“宿妆堂”,并扬言会亲自教习。

    宫妆并不领情,且因为被越催越烦,绑了迟当家主的女儿,掰断了那小姑娘的十个指头。

    后来的事情闹得挺大,和事佬也不好做,迟当家主兼任宿妆堂的班主,身怀绝技,要是再进一步被惹怒,发动宿妆堂的剿杀,也难免会出个意外,那白三家之间结下的仇怨可就稠如油了。

    就在这时候,应水卿见到了“影子”。

    002

    在私家医院冷冰冰的灯光下,宫妆看向窗外,半边脸都被阴影笼罩,简直像一尊煞神,没人敢上前招惹——应水卿也不想招惹。

    应家是女权世家,世代家主之位基本都由女子继承,也就是说,不出意外,宫妆可能是宫家与应家唯一的继承人,这样显赫的身份,就算他是表兄,又能招惹到什么?

    无非一身腥。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跑车的急刹声,然后是水花噼里啪啦的四溅声,随后脚步声就过来,应水卿转头看去——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宫妆!

    然而那不是宫妆,直觉上就能肯定不是,那个女孩微微湿着长发,同样款式的白裙穿在她身上并不像女皇的冕服,那张脸虽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却仍然让人觉得温和漂亮。

    那个女孩看了一眼应水卿,然后又跑向宫妆,裙子下的脚腕纤细,配合着小高跟的嗒嗒声,赏心悦目。

    宫妆心有灵犀地回身,罕见地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女孩正在捏着自己的头发,试图将水挤出来,看着宫妆轻声说:“你不想去学,又没人逼你。”

    宫妆声音比医院的灯光还冷:“迟老头逼我。”

    那个女孩抬手摸了摸宫妆的头发:“没人可以逼你。”

    应水卿怔了一下,是因为这个女孩胆敢摸宫妆的头,这跟摸老虎屁股一样具有挑战性,连宫妆的亲生母亲应子镏都不能随心所欲碰她,宫妆这个人仿佛是一柄锋利刀刃,能割伤随意靠近她的任何人。

    但这个女孩自然的过了头,应水卿正看得愣神,应子钿就从病房中走出来,看了一眼那两个正在说话的女孩,了然道:“那孩子是‘影子’。”

    影子?

    应水卿恍然——白道世家中的嫡系本家,是绝对不能染上什么污点,然而一旦惹上麻烦,又无法摆脱,那么就会用一种最直接的方法——用自己的“影子”替代。

    这个“影子”一般是从小养起,容貌相似,并跟在自己身边,熟悉自己的一举一动,知晓自己的喜好憎恶,不露出一丝马脚,这样在以后顶罪的时候,将完美无缺。

    应水卿不再停留,看了看医院外阴沉的天色,拿起大衣就钻入外面等候的车中。

    隔日,宫妆的“影子”就去了迟家,正式拜师学戏。

    听闻迟下楼并不是非常满意,但事已至此,宫家和应家也表明不能给继承人,他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地接纳了这个影子。

    只是应水卿听母亲说,宫妆对自己的“影子”感情很深,劝阻了大半夜不让她去,结果还是没成功。

    应水卿觉得这事儿很新奇——以宫妆的性格,不想一个人去干什么事,居然没打断她的腿骨!而是劝了大半夜!

    这简直与希特勒不搞纳粹集中营,而改为用演讲感化犹大人一样惊世骇俗。

    应子钿瞧着自己的儿子如石像一般沉默了大半天,平淡问道:“你怎么了?”

    应水卿回过神来,随即又沉默下去:“我只是缓缓。”

    003

    宿妆堂的生活十分残酷。

    而按宫妆这种,拥有还未过去就把师傅的闺女揍了一顿的前科,“影子”在宿妆堂的生活只能更残酷,说得更深刻一点,就是酷得没边儿了。

    之后的日子里为了柔韧度,“影子”的身体被扭曲成各种形状长时间固定保持,每天早上起来练嗓子,有一次迟下楼的儿子跟“影子”套近乎,拉着她去吃了一碗酸辣米线,没料到辣椒籽儿放多了些,哑了嗓子,结果翌日迟老头就拿藤棍抽了她一顿,罚她抄写戏词五十遍。

    应水卿当日正学完两个小时的钢琴,初夏熏热,他按照惯例去后院的梧桐荫下写作业,手里还端着一碗酸梅汤,结果抬眼就见着那个女孩。

    梧桐树,小方桌,清绝漂亮的小女孩,披着长长的黑发,晃着腿坐在高木椅上。阳光铺洒在她乳白的侧脸上,安静恬淡。

    那一刻,天地间似乎只有那个小女孩,侧着脸抄着大篇幅的戏词,小小的,软软的,像是阳光溢满了整个空间。

    应水卿一直静如死水的心似乎在那一刻被阳光挑逗活了。

    但是过了很多年,他才知道那一刻,并不是天地唯剩她,而是他心中唯有她。

    然后应水卿就做了一件很低级很傻帽的事情——他放下酸梅汤,悄悄摘下衣襟上夹着的一支钢笔,轻步走到女孩身后,像这个时期的男孩子们一样用小花招去拨弄女孩的头发。

    女孩大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也没回头,只是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应水卿迅速收笔,静了半晌,等女孩收手后,再一次去拨弄。

    女孩再一次拍头发,这一次动作极为快速,差点把那作乱的钢笔捉了个现行。

    应水卿还是按兵不动片刻,然后不厌其烦再去逗。

    这一次女孩啪得一声放下笔,还没等应水卿反应过来,女孩抓起身下的高木椅狠狠掼了出去,随后行云流水的一脚踹得稳准狠!

    应水卿怀中一大叠作业跟白鸽似的飞了一地,整个人都倒退了几米。

    女孩回头,冷淡的眉眼带着微微的烦躁,却在看见应水卿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怔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开始帮忙捡那些作业,白裙铺在了地上:“卿卿,是你啊。”

    应水卿缓了一下,才沉默地站起。

    卿卿?

    叫得挺顺口,跟谁学的?

    应水卿不觉得她是跟宫妆学的,宫妆每次说话,虽然不夹枪带棒,但是绝对够不上亲近,通常是一句“应家少爷”打发了事。

    但应水卿并未反驳,这女孩的声音那么动听,像是酥脆的甜蒸糕。

    “你在写什么?”应水卿接过她捡起的一叠作业,随口问道。

    “师傅罚我抄的戏词。”女孩仰起脸,刘海都偏到了一边,因为阳光微眯了眼睛,乌浓的睫毛连成了一片,漂亮得令人失神。

    应水卿看了一眼小方桌,那戏词的底稿就十分厚实,面前这女孩目前才到学字的年纪,抄得也是磕磕碰碰,墨水都湿了半边衣袖。

    沉默片刻后,他道:“我帮你抄。”

    女孩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我不是宫妆。”

    “我知道你不是。”

    “讨好我不等于讨好宫妆。”

    “我没想讨好她。”

    “太好了,那你抄吧。”

    女孩简单挑明了利害,就不再说话,整理了一下戏词稿子,然后自作主张地喝着酸梅汤,抱着应水卿拿来的作业,漫无目的地翻开,留应水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地帮忙抄戏词。

    这一抄,就抄到了大半夜。

    应水卿抄得也是手腕酸麻,作业半分没动,只将戏词交给了女孩:“下次别犯错了。”

    “不是我的错。”

    应水卿蹙眉:“迟家主都让你抄五十遍戏词,你还没犯错?”

    “是他护短,光可劲儿折腾别人家的。”女孩数着罚抄纸,“不过也亏得是我去,我妹妹顶多一时冲动拆了他家,我倒是可以跟他源远流长——我孝敬师傅很有一手。”

    “宫妆——”应水卿问道,“是你妹妹?”

    “应家嫡系本家大概都知道了吧。”女孩数完了罚抄的纸张,在小方桌上跺了一跺,抬头微笑道,“卿卿,我是宫妆的亲姐姐,宫半面。”

    004

    应子镏生育的是一对双胞胎,这个也只有世家的嫡系才知晓。

    而之所以不扶持长姐,选择了幼妹,除了应子镏天生的心理阴影——她是应家那一辈的幺女,将这种情绪代入后,自然选择自己的幺女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对双胞胎生下来是连体婴,而当时情况危急,连体的部位又是在心口,有几根较大血管相连,医师不得已打了麻醉剂,这一针麻醉剂打在长姐的脖颈上,但是由于婴儿身体状况极易受到摧残,尽管手术后成功将她们隔离开,但长姐由于麻醉剂的原因,行为一度迟缓,医生甚至断言,未来她的智力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在这之后,宫妆是天之骄女,宫半面就是她的影子。

    曾经宫家的家主,宫家双生子的父亲宫伏面对应子镏厚此薄彼的方式,也发出了质疑。然而应子镏只是淡漠道:“这不是任性,是宫妆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