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一见了文青就叫她的名字的,我五岁就知道,文青不是我姐姐,她是我老婆。”安安又调皮又开心地笑着。
“好了!我认输了!文青的魅力无法挡!”郭纯大声嚷,说着又把安安的手和我的手握在一起:“这样我就放心了,安安有眼光,文青确实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们祝你们永远幸福!”
“噢,这个家伙原来是在考验安安啊?呵呵呵……”晶晶恍然大悟。
“郭纯,谢谢你,谢谢你们!”我很感动,为我有这么真诚的朋友。我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绝对是世界上最幸运和最幸福的女人。
走前郭纯和晶晶告诉我,说小玲出事了,这是我预想中的事。一个讳疾忌医却病得不轻的人只会走向死亡,如果这个要强的人患的不是肉体的而是精神的疾病,她的死亡就会以精神死亡的方式出现——无法痊愈,自杀会被自己蔑视,只能疯掉。这是我一直担心的结局,也是我们竭力想避免的结局,但它还是发生了,我们最终还是要接受这样的结果:小玲变成了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她的情况很差,不认得所有的人,就会傻笑或者哭……你要不要去看看她?”郭纯的大嗓门变得异常低沉和失落。
“不了,她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秋屏是潜在水中的鱼,小玲也是的,只不过秋屏潜得高尚,小玲潜得自私。
十二、客上天涯(1)
哥哥嫂子一起开车一直把我们和爸爸妈妈送到省城的机场,途中安安和哥哥嫂子不停找话题跟爸爸妈妈闲谈,爸爸不愿意流露伤感,就故意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妈妈却怎么也调动不起来,就挨着我坐着,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好像她稍微一松手我就飞走了似的。
故乡的山水、田野、村庄不断后退,邻县的风景也逐渐依次消失,我们的心越来越沉重,终于连嫂子和哥哥也不再说话了。爸爸一直看着窗外,扑进车里的乡野的风使他掺黑的白发如田野的枯草般起伏,妈妈低着的头更低了,最后靠在我身上,并开始无声地落泪,且一发不可收拾。“父母在,不远游”,是我回到家乡后一直坚守的理念,现在已是风烛残年的父母却因为我被迫远走他乡,要在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度过他们的晚年,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
“妈妈,对不起。”我抱住妈妈。
“傻女儿,不许这样说!”妈妈转身紧紧抱住我,“你不能这样想,知道吗?”妈妈哭出了声,“我不是舍不得离开家乡,我去哪里都没所谓,我是担心你啊……”
“妈,没事的,我还年轻,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又好,还有安安在身边,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就是喜欢像你爸爸一样,什么都埋在心里,就会装坚强,我都知道。”妈妈的脸**着我的头发,“你要乖乖的,好好听安安的话,有什么事说出来,知道吗?”妈妈像叮嘱一个小孩子似的对我说。
“嗯。”
“什么东西都不要闷在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就找医生,啊?我就是不放心你的忧郁症啊。”妈妈又抱紧了我,我那几年的忧郁症给妈妈留下的阴影太大了,这些年她无限珍惜我的“失而复得”,并把无法给予远方的孩子的爱全部倾注在我的身上。
“妈,我已经好了,再有问题我会找医生的,你就不要担心了,那么多人关心着我,我怎么舍得放弃自己呢?”
“会这样想就好。无论碰到什么事,都要记得,孩子是父母的命,你也是我们的命,没有了你,妈妈就活不下去……”
“妈,你放心,文青肯定会很好的,我们都会好的。”安安**着妈妈的头发。
“嗯,无论去到哪里,碰到什么,你们都要坚强,啊?”妈妈放开我,看着我和安安,把我们的手牵到一起紧紧握着:“你们的幸福来之不易,好好珍惜!”
“嗯。”我和安安一起说。
“安安,”爸爸回过头来,“要体谅你爸爸,他这一辈子不容易,如果能避免就尽量别在他面前提同性恋三个字,尽量不直接在他的朋友圈里暴露你和文青的关系,啊?我不想他遇到像我这样的局面。我什么风浪都遇见过,什么都看开了。而且我也老了,除了孩子已经没什么寄望。但你爸爸毕竟还年轻,至少还有十年的事业兴盛期,一个人孤身创业很不简单,守业更不容易,他看重这些也是理所当然的。等他老了,他也会像我现在一样的。”没等我们说话又说:“我们家就是你家,文青的兄弟姐妹就是你的兄弟姐妹,文青所有的侄子侄女都是你的侄子侄女,我们都是亲人,都不孤独,有什么事说,大家都会彼此照应的。”
“嗯,我知道的,你们就放心吧!”安安说。
“可能你们到大城市里生活会好一点,小地方的人毕竟比较保守,哪里都一个样。”爸爸又补充道,“S城暂时不适合去,去江南吧,文青在那里读大学的,安安的妈妈也是那里人,你们对那一带都很熟悉,而且那里多是沿海开放城市,人们的观念相对也会开放一些。嗯?”爸爸恳切地望着我们。
“爸爸,我们会考虑这些的,我们暂时还不打算固定在某一个地方。”我说。江南我是肯定要去的,我答应过应老师和蓝樱要带着我的爱人回母校……
“那……你们一稳定下来就打电话给我们啊。”
“嗯。”
……
爸爸妈妈进入安检以后就没再回头,爸爸拖着小行李箱抬头挺胸地走在前面,竭力要留给我们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妈妈一直低着头尾随着爸爸,我知道,她皱纹密布的脸上肯定泪雨滂沱,涕泗纵横。当他们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我们视线的尽头,我转身快步走出送客大厅,任由眼泪肆意奔流!什么时候再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的年事已高的父母?我很清楚,老人家在一天就是老天爷恩赐一天……
因为孩子在家乡,爸爸妈妈走后,哥哥嫂子也回去了,我们没有话别,只有紧紧的握手、紧紧的拥抱,只有含泪的笑和一声声的“珍重!”。我的亲而又亲的家人,再一次与我长别。
我和安安在省城呆了几天。虽然早设计好了行程,做好了计划,但行动却好像很迟缓,我需要时间让自己的思绪平复。
“文青,你想去看小玲是吗?我陪你去。”入夜,安安从背后抱住窗前的我。
我摇了摇头,把双手放到她的手上:“不用,不去。”
“我知道你惦记她了。”安安吻着我的脖子。我知道,我的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已经把对方研究了十八年。
“我不想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如果她清醒着,她也不想。”如果岁月的痕迹可以抹去,我希望我只记得我们初相识的那个十二岁的女孩。
“文青,我很记得我小时候你念过的一副对联——‘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我的文青是个很有行动力很有慧根的女人啊。”安安反过双手握住我的。
“安安,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小玲的结局我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我无能为力,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让过去影响我的现在和未来。让过去尘封,不失体面地尘封,让未来灿烂,纯净坦然地灿烂。安安,我的未来只属于你。”
“嗯,你永远就属于我,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文青。”安安亲吻着我的耳朵和脸颊,抚着我手背的双手开始游动,温热的气息在我的颈脖间缠绕。
“安安,你也是一个优秀的‘爱’人,你也很懂得‘爱’了……”我的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跟着她在我的身上漫游。
“‘爱’是最不需要学的最美的艺术,心里有了爱就懂得怎样‘爱’了……”安安把我转过来,捧着我的脸,嘴唇湿润,眼神**。是的,安安,我们应该尽情享受我们的幸福,我们的爱情,这是生命的馈赠,是所有爱我们的亲人朋友的祝愿,我们不能辜负。让生命释放,让快乐开放,让天地间开满爱的花朵流泻爱的醇蜜……
十二、客上天涯(2)
几天后,我们回到了篱笆村。久违了,大山大河,久违了,辽阔粗粝的旷野。又见炊烟,又见老房子,老树杈,老篱笆,老石路,老田野,一切那么熟悉,仿佛离开的是昨天。
大山里面是隔世的仙境,世世代代只换生灵不换颜。依旧是老人和小孩的风景线,外出的打工族回来了一批走掉了一批,留守的人员长大了一批出生了一批,长大后的曾经的留守儿童变成了新的打工族,这些新的打工族又先后带回新的留守儿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宋妈还在,只是已经龙钟,家里又多了一个五十几岁的孤身“留守老人”,这些有一定年龄间隔的老人就像进行生命的接力赛一样,走了一个老一个,老了一个来一个,时间一直在流逝,仿佛又是恒古的静止。
回来的第二天,我们顺着过去的路径去探访安安的小学。小学校扩大了一倍,增加了很多体育器材,增设了手工室,室内运动场,还有个很时髦的“心理咨询室”,都是辛德康赞助新建的。要出来的时候我们意外地遇到了安安过去的数学老师,一个上了五十岁的辛姓女人。寒暄了一阵子后,我们不禁问起安安的小学班主任、语文老师、一个曾经喜欢过我的女孩唐昕怡。
“她呀?”辛老师脸色一变,摇了摇头:“她呀,真的想不到,你们绝对想不到,她——是同性恋!”说完同性恋三个字后她还赶忙往四下里看了看。
我大吃一惊,知道唐昕怡肯定是出事了。
原来几年前唐昕怡跟一个六年级的女生好了,后来被一个学生看到,由于害怕,那个女生就跟家里人说是唐老师要她这样的,还哭哭啼啼地不愿意再上学,唐昕怡因此被学校开除了。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唐昕怡被几个男人爆打了一顿,两只手受伤最重,有两个手指还被打断了。估计是那个女生的亲戚干的,但是没有人敢去追究,包括唐昕怡的家人,人们认为她那是罪有应得……已退休在家的唐昕怡的父亲很受刺激,认为树要皮人要脸,自己把一辈子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到了晚年女儿却去害学生,感觉愧对父老乡亲,没脸见人,喝农药自杀了。唐昕怡的母亲既心疼女儿又觉颜面无存,痛失老伴后也喝了农药……唐昕怡因此又背上了弑父杀母的罪名。名誉尽丧、走投无路的唐昕怡本也打算以跳河来结束自己痛苦的一生,结果被一个外地人救了,后来据说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同性恋女人**了。
“唉,很惨啊,她的整个家就这样毁了。她也太可怜了,都已经被评为区的优秀教师、教学骨干了,我们学校就她一个人能得到这样的荣誉,没想到竟然毁在这样的事上……她也太傻了,干嘛偏偏去喜欢一个学生呢,而且还是个小孩,小孩懂什么呢?可惜啊,可悲啊……”辛老师不停摇头叹息。
我不知道是怎样离开那个绿草茵茵的校园的,我想哭,想叫,想大声呼喊:为什么?天大地大,为什么同性恋却寸步难行?!为什么?!
唐昕怡,一个那么纯净朴实热爱孩子的,一个立志要献身山区教育事业的女孩——就这样毁灭了!
秋屏,一个真诚善良能干的女人——只能在夹缝里过着卑微的生活!
小玲,一个无比聪明的、有学识有能力的女人——最终走向精神的不归路!
青叶和英子——一对纯洁、懂事、乖巧的女孩——要让汹涌的海潮吞没如花的生命!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文青,文青。”安安紧紧握住我的手,因湿润而更明亮的双眸忧郁地凝视着我,“我们难过,但不能多愁善感。”
安安,我没办法不多愁善感啊,这件事也许我应该负一定的责任。如果当初我接受了唐昕怡,情况是不是好一些呢?这样唐昕怡就不会这么悲哀,安安也许也不会走上这条路。其实我跟唐昕怡一样,爱上了一个小孩,只是她被发现了,而我没有……为什么会爱上小孩?是同性恋者的隐秘造成的吗?她们找不到爱恋的对象,更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征婚”“征友”,就算碰到一个彼此感觉不错的也不敢贸然行动……而孩子比较单纯……我也是这样吗?我对安安就是这样的吗?
“安安,如果我跟了唐昕怡……”
“不许你这么说,也不许这么想!”安安站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的,没有如果,没有如果!我们是生命的同一体,谁都不能代替!你也不是救世主,有许多东西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我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
“文青,我们是生命的自然吸引和靠近,我们的感情是美好的,有了美好的爱才有美好的一切,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你说过,孤独人的爱情就是寻找另一个自我,一个看得见摸得着,有外形有思想的自己,从她身上感知自己的存在,从而得到生命的安全感、温暖感。你就是我的另一个自己,有你才会安全和温暖。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啊!”安安突然就抱住我,痛哭起来。
安安的悲伤让我繁杂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头脑也冷静了,我怎么能这么情绪化呢?我怎么可以这样伤安安的心呢?!
“安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是太激动太难受了,对不起……”我紧紧搂住她。
安安挣开我,拉起我的手奔跑起来,奔向我们熟悉的常常入梦的那片野菊地,再越过它奔向那条静静的长河,河水清澈,芳草萋萋,蓝的天,白的云,映着那一弯清流。
“文青,我们的爱情是在这里开始的。你抱着睡着的我在这里看书、看云、看水;我们在野菊地里奔跑、编花环,我说要和你一起照婚纱照,你做新娘,我做新郎;我在这里给了你我的初吻,你说是为了证明我懂得爱情的初吻;你在这里默认了你对我的爱,很深很痛的爱……”安安说得声泪俱下。
“安安,我爱你,我是很爱你,很深很痛地爱你,不是因为找不到爱人,不是因为你是个单纯的孩子,因为你是安安,因为你是我。”我搂着这个我爱着的梦想了十几年的纯净、美丽、阳光的女孩,泪水濡湿了整张脸。
“文青……”安安只紧紧抱住我,没说话。
“安安,我爱你,爱你就是爱生命。”我**着她的清秀的脊背,吻着她柔软的头发。
“我也爱你,文青,比爱生命还要爱。”
“安安,我想转变写作的方向,我希望世上少一些悲剧。”我已经是个流浪者,一无所有的流浪者,流浪者即自由者,最富有的是勇气。
“嗯,无论你要干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想干的肯定都是好事、有意义的事。”安安的声音柔和、温情。
“我要把写作的方向调到成长和同性恋情感。”
“嗯,好!你写作,我赚钱,我负责给你出书。”安安轻声说。
“安安,你会很累,身和心都会很累。”我怀里的这个女孩那么鲜嫩、年轻。这个各方面都才华横溢的女孩,如果不是我,她的成就绝对会超越她的父亲。
“跟你在一起怎么都不会累,那是幸福。能给这个世界创造美是快乐,能为生活积累财富是幸运,能给孩子和同性恋者理解和帮助是伟大。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安安离开我的怀抱,澄澈而深邃的眼睛专注地凝望着我,“文青,你像被流放的普希金,流放到篱笆村,遇到了一个小村姑,成了她生命里的太阳。她此生的理想就是与她的太阳一起给这个世界爱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