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知道,大家都理解你的心情。不要太难过,文青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以后你和宋姑可以经常去看她的呀。”郑达轻轻拍着爸爸的背安慰道。
“我也不想留在这里了。”爸爸又摇了摇头,“没意思,很没意思……”
“爸爸?”我和哥哥同时惊讶地叫起来。
“我已经跟你们妈妈商量过了,不再留在这里,不想再留在这里。”爸爸低头看着茶几。
屋子里很安静,谁都没再说话。
“我是个聪明的爸爸,我生了五个孩子,让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国度,让我可以在晚年游历多个国家,分别跟孩子在不同的地方生活……”
“老文……你想清楚了?”过了好一阵子,黄局长问。
“我深思熟虑,我想过轻松一点的生活。”爸爸说,“我和阿宋去过新西兰探亲,现在再办会很快批下来,估计一个月就可以过去了,如果合适我们就申请移民。”爸爸抬头看着我:“我们在新西兰住一段时间,再到文青的新家住一段时间,再回来跟文华住一段时间,再到美国文中家住一段时间……”爸爸没再说下去,因为妈妈哭了。
“这样也好,等将来人们淡忘这些事了,你们再回来也行……”岑主任沉吟着说。
爸爸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看我,又看看哥哥和嫂子,最后泪眼婆娑地看着妈妈。
十一、潜在水里的鱼(1)
这是在家乡的最后一个月,我和安安不再出门,爸爸妈妈也基本呆在家里。我们依然不提分别与未来的事,只用心地过着每一个日子。安安时而跟爸爸在一起,时而跟妈妈在一起,要他们谈论我小时候的事,我们家过去的事。还是像她小时候一样,她要知道我的“全部”,知道我家的“全部”。爸爸和妈妈总是耐心细致地满足她的关切和好奇,安安有办法让他们在叙述的过程中得到了安静和快乐。她的可爱和热情感染着爸爸妈妈以及家里所有人,在大家心照不宣的哀愁的心里注入了温暖和乐观。妈妈常常会忍不住抱住安安说:“安安真是个好孩子,文青把你找回来是我们大家的福气,有你我就放心了。”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哭,沧桑苍老的脸荡漾着明亮的泪痕。妈妈比爸爸小很多岁,但看起来比东奔西跑的爸爸更老,这是日晒雨淋的农村生活造成的,也是一个只顾国不要家的领导的妻子的命运。在外人的眼里,爸爸是个优秀、温和、热情、大度的成功男人,妈妈是他背后那个不起眼的普通女人,年少的时候我们也这么认为,长大了才知道,对于一个家来说,真正伟大的是妈妈,没有妈妈就不会有这个家,更不会有爸爸的“成功”。也因为妈妈“普通”所以更贴心,长大以后妈妈成了我们五兄妹的知心朋友。
安安像阳光雨露,照耀润泽着我们笼罩着灰霾开裂着伤口的心,也让我能安然度过每一天——每个清晨在安安的吻里睁开双眼,每个晚上在安安的怀抱里入眠。我常常忍不住感叹:上帝既然给了我这样的恩赐,为什么不让我的父母与我同享呢?
嫂子把文玥文珺接回来以后,就一直都住在爸爸妈妈家。很快文玥文珺就知道了家里的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文玥都没主动找我说话,对我和安安也总是半躲闪半审视的态度,天真的文珺则一如既往地要粘住安安。
有一天文玥终于主动要单独跟我“谈谈”。
“二姑姑,你真的是同性恋吗?”
“嗯。”
“为什么你会喜欢同性?”
“我也不知道。”
“你就不能喜欢男的吗?”
“没办法喜欢。”
“平时我们同学也谈到这个,大家都说同性恋是……变态的。”
“你认为呢?”
“不知道。”
“你觉得二姑姑和安安姐姐变态吗?”
文玥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
“你觉得二姑姑和安安姐姐是怎样的人?”
“你们都很棒,又漂亮又有学问,很善良。”
“如果我们在一起生活感觉很幸福,那么我们应不应该分开?”
“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呢?”
“这个取决于他自己,不过异性恋会更好一些。”
“为什么?”
“这是主流社会的生活,会得到更多人的祝福,人生会更顺利。”
“二姑姑,我祝福你们。”文玥突然抱住我,“你们都是好人、优秀的人,应该得到幸福。”
“谢谢你,文玥。”我抱着这个十五岁的女孩,眼眶湿了,“二姑姑希望你们过的都是主流社会的生活……”
“二姑姑……”文玥哭了,“是不是你们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会回来的。”我**着她的头发。我相信我会回来的,这是我的家……
十一、潜在水里的鱼(2)
我给秋屏打电话,说我不再去文联了,我会离开很长时间,请她转告何跃文。
我曾经带安安去过文联,何跃文惊奇地瞪大眼睛,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后来就讷讷地说:“文青,欢迎你和……辛安来做客……”
“这是我的‘工作单位’啊,怎么说是做客呢?”我故作轻松地笑起来,然后对文联的朋友说:“来,这是我女朋友辛安,大家认识一下啊。”
何跃文有点尴尬地说:“哦,对不起……”
他并不接受这样的事情,只是因为是师兄和朋友,为了表示尊重没对我有异议。文联的其他朋友也很友好,不过还是看得出他们的别扭。秋屏和晓雅是个例外。作为“时尚女孩”,晓雅开明包容不奇怪,一向传统的秋屏表现的亲切和理解,却让我吃惊,也非常感动。
为了不让何跃文和其他人文友难堪,我就找了秋屏转话。
“晚上出来坐坐吗?”秋屏一反常态地热情。
“我……不方便出门。”
“哦……”秋屏带着失望。
“要不你来我家吧?我喜欢待客的啊。”
“好,晚饭后我过来。”
秋屏很会挑时间,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看完新闻并休息了一会儿,正是精力从消化系统转到脑子的时间。打过招呼后安安很善解人意地到客厅陪爸爸妈妈去了,把我和秋屏单独留在房里。
“打算去哪里呢?”在我大致地讲了我们的情况后,秋屏省去了她惯常的含蓄,很直接地问。
“去哪里都行,打算走遍天下呢。”我笑了笑。
“真佩服你,那么勇敢。”秋屏直率地看着我。
“那是没办法,别人逼我勇敢啊。”
“敢于向爱的人表白就已经很勇敢了。”
“那也是没办法,不表白受不了啊。”我笑起来。
“不是的。”秋屏转头看向我的窗台,“有许多渴望见到阳光的鱼,却怎么都不敢跳出水面。”
“因为它对阳光的渴望不够强烈。”
秋屏摇了摇头:“不是不够强烈,是过于强烈,强烈到宁愿永远躲在水底看着水中阳光的幻象,也不敢试跳一次,因为万一把太阳吓跑,它就无法活下去。”
我不再笑了,只凝望着秋屏的暗淡的脸。
“我就是那样一条潜在水底的鱼。”秋屏毫不回避我的目光,“我喜欢她**了,从来没跟她说过,除了我,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秋屏仰头看着我的天花板,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她是我高中的同学,我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就是她。我每天每个时刻都在想她,想得很辛苦。但我不敢告诉她,我害怕她知道以后我们就连朋友也没得做了,那样我会死掉的。为了能够永远看到她,听到她,在假日里能跟她一起玩,我愿意这样被折磨……”两行泪从秋屏的脸上缓缓淌下来。
我很吃惊,秋屏,一个我们公认的成熟、利索、沉稳的大姐,一个有着十足女人味的“里外一把手”竟然也是同性恋,还是一个这么委屈这么痴情“大女孩”!我默然看着她,很久后才说:“也许她也跟你一样呢,你说出来可能会更好……”
“不,”秋屏摇着头,“我不敢冒这个险,没有她我真的会死掉的。我也不愿意她因为我痛苦,因为我被别人看不起。我的家庭也不允许我这样,我是长女,下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当初就我一个人在城里,父母都盼着我帮助家庭。”秋屏擦了擦眼泪,笑了笑。那笑容是我见过的最苦的笑。
“我觉得现在这样还是挺幸福的,每个月可以见她一两次,再用一个月的时间回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有时候回味得太兴奋了就整晚不睡觉,不舍得睡。有时候想得太辛苦了就找老公发泄……我对不起他,我就尽量做个贤妻良母,家里所有的家务,孩子的学习,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我全包了。我让自己一天到晚都在干活,我不能停下来……”
“秋屏,你太苦自己了。”我望着她未干的泪痕,心里流来越来越浓的悲凉。
“是太苦了,太压抑了,有时候我也很害怕,怕自己哪一天疯掉了。但我一个人受罪了,其他人就都不会受影响,他们都会很好……”秋屏又露出了比萧瑟的秋色更浓的凄苦的笑。
“秋屏。”我不禁握住她的冰凉的手,“不能这样苦自己啊……”我感到心里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沉闷得难以呼吸,痛得无法忍受。
“文青,你很幸福,当我看到你和辛安从容大方地出现时,我真的很兴奋,当时我差点就哭了!”秋屏泪光闪闪地真诚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也很幸福,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我放心说话的人,我憋了**了啊……”秋屏的眼泪突然像两条小河,清流源源不断地奔涌,那是酣畅欢快的奔涌……
“秋屏……”我的鼻子酸了,“以后随时给我电话。”
“我会的,你们要保重,幸福。”秋屏紧紧握住我的手。
“嗯。”我没有理由不幸福,没有理由不珍惜自己的幸福。
郭纯和晶晶在我们走前来了一次我家,这两个中学时代的死党,爸妈再熟悉不过了,她们的到来为家里增添了一点活力,尤其是郭纯的大嗓门,像一把特大的扫把,可以把人的烦恼在瞬间扫远。她们第一次见安安,自然要好奇一番。安安大方而勇敢,当然是不怕看的,这点郭纯一下子就看出来,说话也就毫无顾忌了。
“文青,你真是**不浅啊,安安那么年轻漂亮,尤其是那么有风度!你老牛吃嫩草啦!”郭纯当着安安的面大声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文青当年可是我们的班花啊,还是年级里公认的最有气质的女生呢!”晶晶马上替我打抱不平。
“你都说了,那是过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啦!”郭纯继续大声说。
“郭纯姐,文青是野菊花,是风雨越多开得越芳香灿烂的。”安安笑看着郭纯,眼睛明亮得像注入阳光的湖水。
“哈哈哈,不敢出声了吧?多事鬼!”晶晶看着郭纯开心地笑起来。
“呵呵,安安,对不起,文青是天下最好最美的女人。”郭纯瞪了我一眼。
“嗯,我也这么觉得的。”安安不饶她,也呵呵笑起来。
“哦,对了,安安,你一直就叫文青的名字吗?我是说,你小时候是叫文青姐姐的吧?文青什么时候开始骗你叫她名字的?”郭纯还是不想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