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吾反复地做着一场梦,梦见吾与你割席断交的那一日。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是吾见过最拙劣的骗局,换成别人也不会相信。”
“但我信。”
凯旋侯怔了一怔。
枫岫继续缓缓地道着:“我自己也讶异,那时候你说的话,你的态度,虚伪得令人一眼透彻,而我为何还是相信你是真正为我痛心……”
“骗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凯旋侯打断他的话,“真正心痛的人,是你。”
枫岫不言。对方的这句话,正是说到了他的痛处。
因情所困,自欺欺人。
“你被情感左右,而忽略了致命危机。防备我这么久,偏偏在那一天卸下心防。痴愚,就是你最好的注解。”
“这也是我最想忘记的。忘记我是枫岫,世上便不再有拂樱。”枫岫顿了一顿,略侧过头,低声道,“你不是他……你是凯旋侯。”
曾为他之好友的拂樱,早已不复存在。眼前存在的,只是火宅佛狱凯旋侯。
“当初在血暗沉渊,你便应该死在我手里。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你只有更输更惨。”
“哈……”
枫岫黯淡的惨笑声,在凯旋侯听来极是刺耳。他背过身去,不再看狱中的人。但心中的焦躁之感却不能随眼不见而消散去。
“在我活的时候,你处心积虑想杀我,如今将死,感到不舍了吗?”
“笑话!小小罪囚,何须我费心。”凯旋侯驳了他一句,事后回忆起,如此轻易地被枫岫的一句话激怒,并不像是他应有的心境。仔细想来,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什么事摊上枫岫,他的冷静便总是被打破。
“很好,千万别这样,凯旋侯没有仁慈,对敌人,不能仁慈。做好你的凯旋侯,替佛狱开拓更多血腥之路,等到最后,你将获得悲惨的下场,比起我,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哼,这若是祝福,那我收下。”凯旋侯觉得自己在与枫岫的百年相处之中仍是有一丝长进的,至少在此刻,听到对方这些话的时候他抑制住了自己破牢进去揍人的冲动。“你死之后,想骨埋何方?”
“随便,这幅皮囊,便任你处置吧。”
“你还有什么心愿?”
“我希望,能回到那一年,我绝不会和湘灵见面,没有任何机会让她爱上我,没有任何机会让我去爱上她,还有许多被牵连的人……”
“人又怎能回到过去呢,”凯旋侯勉强掩藏下去内心一丝不知是何的怪异感觉,打断他的话,“换别的愿望吧。”
“不如,为我画一张像。”
“嗯?”凯旋侯略带疑问,继而回想起当初他们一同住在拂樱斋的日子。那时枫岫看见他的画,便让他为他画一张像。他记得当时自己是以“画不好”这种理由拒绝了他,如今,何故又要旧事重提。
“让拂樱斋主为枫岫主人画一张像,这个要求不难吧。”
“是不难,吾允你。还有吗?”
“叫拂樱斋主别画太快,把我画俊美一点,我要他一笔一划去,他有一个好友,名之枫岫。”
“……愚蠢,你真是愚蠢至极!”
没想到这话彻底激怒了凯旋侯。听到他扬袖而去的脚步声,枫岫唯有大笑,直至气血涌入喉中,他亦浑然不觉。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那悲凉的笑声传入已渐远的凯旋侯耳中,他不想去理会,然而心中枫岫那一番话久久盘旋。
一笔一划地,真是绝妙的嘲讽。凯旋侯忆起自己当初不愿为他画那张画像,不过是因为不愿再让他的眉眼刻入自己心中那么几分。
到头来,仍是避免不了。
枫岫提这个要求,想必也是猜到了那时未得到画像的原因。
其实对于凯旋侯来说,这又能算什么。枫岫早已看不见了,他画得是好是坏是认真是敷衍,他又如何能知晓呢。
若是作为遗愿,这一点要求,实不能对凯旋侯造成什么影响。那个人又是想以此博什么呢,博自己对他还是心存那么一点点情分吗?
可惜,他终是要让那人失望。
☆、番外三 机缘
枫岫是一心求死,凯旋侯在噬魂囚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确认了这一点,仍是不死心地往牢房里跑。
按枫岫的话来说就是,他不过一小小罪囚,何须让堂堂凯旋侯如此费心呢。
“为何不直接处死吾?”听到来者的脚步声,枫岫淡淡地道,“既然吾活着始终对火宅佛狱不利,为何还让吾在这里苟延残喘?”
“你已失去自由,对于一个没有自由的人,是死是活便无差别。”凯旋侯以他之前说过的话回敬,缓缓走到牢房之前。
“哈,”枫岫暗讽道,“不如说吾现在对于你们还有仅存的一点利用价值。”
凯旋侯冷哼一声,没有否认。
以枫岫性命相要挟,寒烟翠才肯下嫁杀戮碎岛,至少在她到达碎岛之前,枫岫还不能死。
况且以枫岫的现状,生死的确没有差别。
牢房内的人沉默不言。凯旋侯在门外看了他一会儿,便让人把噬魂囚的门打开,只身走了进去。
囚牢门开闭发出沉重的声响,枫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抬了抬头,那正是凯旋侯现在所在的位置,“对于吾这名死囚,凯旋侯还有什么要多说的吗?”
“吾以为你会有话想要对吾说。”凯旋侯走近,低头看着他。以前他从未见过枫岫受那么重的伤,血暗沉渊那一战之前,更不知紫衣染血,亦有别样风华。
“对你,吾无话可说。”
“枫岫,何苦自欺欺人?”
凯旋侯话音落下之后,良久,枫岫都没有说话。直到凯旋侯蹲下来娴熟地挑开他已被血渍浸染的外衣,才微微动了动唇。
“凯旋侯……放过吾吧。”
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之后,凯旋侯只是略停顿了一下,没有作出回应,径自覆身将他压在牢房内杂乱的干草上。
枫岫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惜他什么都抓不到,指尖所能触碰的只有一片虚无。
情仇一念,本为虚无。
到了这个时候,一切挣扎或反抗都是白费力气。他已经输得彻底,没有什么能再被那人夺走了……所以对面前的人即将要做的事,他也无法表现出任何情绪。
连绝望都已消失殆尽。
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不知此刻那人究竟是不是怀着愤懑不满的心情拥紧他吻上他的唇。只是这个吻到最后越来越不像是吻,凯旋侯开始慢慢啃咬他的唇瓣,满口的血腥味让他感觉异常恶心,险些又要咳起来。
凯旋侯及时放开了他,低头舔去他唇角滑落的几滴血,低声唤道:“枫岫。”
枫岫怔了一怔,万分不自在地别开头,“不要叫吾枫岫。”
以前他唯一承认的,此刻却成为他极力想要否认的。若世间本便没有枫岫,那也就从来没有拂樱……
没有相识,亦无相知。
【省略】
【省略】
好在已经看不见了。
枫岫多少感觉到了一些宽慰,数日之前在崖底山洞时是因为深夜黑暗而看不真切,而这一回,他是真的彻彻底底看不见了。
只有在面对拂樱的那一夜,他是看得清楚的。但若心有蒙尘,眼明何用?
有时候不能视物也是件好事,至少可以理所当然地逃避。不去面对,是他至今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省略】
【省略】
若不是处境太糟,这情形应当叫做意乱情迷。
枫岫苦笑,如果这就是凯旋侯想要的,他未尝不能合作一次。
他的命数,也该是时候尽了。这当是最后一次与那人相处。
最后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枫岫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那怀抱的温度令他怀念又本能地抗拒,奈何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挣扎了。
最后的最后,他听到那个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朦胧之中,他只听见了几个字——
“枫岫主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