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慢慢流逝,大奶奶似乎只是说说看而已,并没有向老太太提出再为大爷纳妾的要求。
告诉我却不跟老太太说,难道叫我去向老太太禀报?我是这般嚼舌这么悠闲这么无聊的人么?
管家的事情很顺利,只是在看到账本上那大份额的支出时,我的眼皮总忍不住要跳上几跳——一应用度依旧是按照大奶奶当家的惯例安排,开支却多了很多。
我与二爷早就将往年的账本摸清了,大奶奶靠的就是苛刻三爷,做了三爷的假账。苛刻出来的数额,一部分顶了府里的用度,以证明大奶奶持家的能力。其余大部分,大致是进了大房兜里。
三爷日子过得得过且过,明知道被阴了,却懒得去计较。我与二爷身份尴尬,不好多劝。
天气越来越凉,府里的人都开始猫冬,极少出门。
我每天管管家,然后回来,与二爷一同看看书,陪着长白玩闹玩闹。大奶奶极为老实,我也乐得省心。
这日,我与二爷、长白围了炭火剥栗子吃。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捧在手心,暖了整个身子。剥开皮,露出金黄的栗肉,放到嘴里一嚼,满嘴含香,香甜可口。
长白手舞足蹈,巴巴地看着我和二爷剥栗子。见到栗肉出来,眼睛弯成月亮,咧着大嘴,涎水就流了出来。奶娘赶忙往前,为他接住源源不断的口水。我和二爷相视一笑,将栗肉塞进长白口里。
小孩子的世界单纯,有了栗子吃,便是无上的幸福。
做娘做爹的,见到孩子开心,便也觉得快乐。
屋子里暖融融的,弥漫着栗子的甜香。我的心也暖暖的,不时瞅一两眼二爷。
二爷如今也胖了些。记得我刚见到他时,颧骨都高高地突了出来。这会儿只见到明朗的线条,黑亮的眼睛,带笑的唇。
唔……二爷身子好了,相貌也不输给三爷嘛。
如今天色黑得快,不到酉时天色就全黑了。府里开始掌灯,我懒懒地站起身来,拉起长白。长白依旧巴巴地望着所剩不多的几颗栗子。我刮了刮他的鼻头,道:“不记得娘说的话了?吃多了,肚肚是要疼的。”
如今长白已经习惯我这句话了。只要我一说肚肚疼,他便知道无论是哭泣求饶还是撒泼打滚,我绝不会再由着他吃。
长白憋着嘴,可怜兮兮地说道:“娘,长白去吃晚饭,然后觉觉。长白乖乖的,这几粒栗子,娘留给长白明日吃,好不好?”
我轻笑:“好,好!长白乖,明天有栗子吃。”
奶娘站起身来,将长白带走了。二爷看着我,道:“长白真是乖。都说娘管教太严,孩子不喜欢。我看,长白可粘你粘得紧。”
我得意地笑:“那是我们的长白乖巧、聪明、伶俐……”
在脑海中搜索着词汇,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词都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长白也的确叫我欣慰,比寻常孩子先懂事,又乖巧。我并不溺爱他,他依旧每日都离不了我。
二爷无奈地看着我:“看你得意的。好,我们的川嫦厉害,聪明……所以才能生出那么聪明的长白。如此可好,可好?”
脸上的神情虽是无奈,那语调却充满了宠溺之意。我靠在二爷肩上,幸福地说道:“如此甚好,甚好!”
一时间,两人无语,细细咀嚼着其中的温馨与幸福。忽地,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有乱糟糟的嘈杂声。我看了看二爷,二爷站起身来,我跟在他的身后。
打开门,一阵寒风吹来,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二爷身子一歪,挡在了风口,问道:“老李,外头是何事?”
“回二爷,外头御史太监昭告天下:万岁爷……驾崩了!”老李说着,语调凄惨。
二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件事情,终于来临了。我的脸上不敢再有那幸福柔和的神色,连忙换上哀痛的神色。
一国之君驾崩,国丧到来。皇亲国戚以及公侯大臣之家,三年之内不许婚嫁。寻常百姓在皇上入土之前,亦不能办喜事,不能唱戏、不能敲锣打鼓,不能吃荤腥。北京城宵禁提前一个时辰,全程家家户户挂白布头以表哀思。
老李的脸愁得像苦瓜一般,继续去别的院子里通报。
我亦是满脸愁苦,赶忙去大厨房令大伙儿将所有荤腥装了起来,藏到冰窖里去。这一段时日,府里也只能买蔬菜。另外,取了白粗布,快快撕成挑,用竿挑了,立在院子各处。无论站在哪里,视线所及必须得有白布头。为免出错,我必须得亲自查看,一丝一毫不能遗漏了。
也担忧过大奶奶是否会在这关键时刻使坏。但是再一想,也不可能。这是杀头的重罪,是要连坐的。若姜府出现喜色,出现荤腥,全府人都逃不了去。她没必要为了害我搭上大房。
路上,丫头仆役们神色匆匆,埋头走路。见了主子们打招呼也都是一张苦瓜脸,谁也不敢露出丝毫喜色来。
小喜通报各房,接下来一个月,姜府全府上下一同沉痛哀思。
醇亲王长子溥仪继位。第二日,皇太后驾崩。
我知道,大清的气数就快尽了。之后,便是无尽的战乱,这北京城乱成了一锅粥。
国丧的日子,按照我的意愿来说,真的不好熬。
我心中并无多少哀痛之感,却必须做出难受的模样来。一丝一毫的笑意都不能露出。长白还小,有时候想笑,偏偏要及时捂住了他的嘴。每一次都将长白弄得大哭,直喊:“娘亲不要我了,娘亲我不要我了。”
长白哭得伤心,我的心疼一分也少不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尽量不许长白出屋。我和二爷天天守在屋内,陪着他。偶尔笑了,只要笑声不是很大,外人也无从知晓。只可惜,依旧憋坏了我的小长白。
倒是这些日子,奶娘轻松了许多。我数次发现她皱着眉沉着脸,眼神却无比柔和地追随同样皱着眉沉着脸在院子里照顾花花草草的老李。
老李那眼睛,看不出丝毫痛苦。反倒不时回望奶娘几眼。
只是,这大冬天的,院子里有多少花花草草?冬季原本是老李最轻松的时日,他却偏偏到处找事儿做。就是那些枯萎的小黄草,也得到了老李无数细心的照顾——譬如说浇水,譬如说松土,譬如说施肥。
这两人的眼神都快胶着到一处儿了,还自以为掩饰得好,谁也没发现两人的眉来眼去。
唉……看在他们也同样辛苦地在做出哀痛的表情的份上,我便不为难他们了。
待国丧过去,干脆向奶娘挑明了。她若愿意跟了老李,老李也愿意要她,就让她们搭伙一起过吧。
这国丧如期来临,也不知道那蕊江格格和萧琴师如何了。不知怎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如今是醇亲王府得势,或许可以请老太太去崔嬷嬷那边吹吹风。威猛将军府嘛,叫他们散得也威猛些?
数着国丧的日子前行。一年多不在家的云泽小姐却来了信,大概讲了三件事情:她在国外很好,但是有些想家,准备回家过春节。
看信的时候,老太太、大爷、大奶奶、韶怡、三爷都在。二爷照顾长白,没有过来。
大爷读了信之后,我明明瞅见老太太的唇颤了几颤,唇角忍不住往上翘,却生生地压了下来。再上翘再压下来,反倒显出一丝古怪和狰狞来。我看在眼里,忍不住想笑,忙掐了掐自个儿。
老太太好不容易与自己的愉悦战斗成功,无比沉痛地说道:“云泽要回来了。”
大爷和大奶奶也是一脸凄哀:“是啊,云泽总算要回来了,老太太心心念了一整年啦。”
明明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因着国丧都要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神情来。就连三爷,也不敢造次。好在他脸上原就极少有开心的时候,这会儿他不用假装,就是一副颓废愁闷的样子。
国丧结束那日,我似乎可以感觉整个姜府就明亮了不少。那天上的乌云一瞬间便移走了一般,心口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似乎被重重的一块石头压住了。全府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唔……有一种万物萌发的感觉!
最开心的是长白,终于可以畅畅快快地大笑了。小家伙也不知道悠着点,居然笑疼了腮帮子。我哄了好半天,才叫他止了哭。
国丧过后,要面临的便是过春节。
每年一次的大对账就要开始:我管家是否得力,就看这一遭能否过关!
许是因为国丧过去需要发泄情绪。许是因为春节即将来临,大奶奶真心欢愉。许是因为终于要对账了,大奶奶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一般,看得见似的咕噜噜往外冒。
老太太沉浸在云泽即将回来的喜悦中,总也不提对账的事情。
大奶奶有些沉不住气了,偏偏她并不管家,叫她提出来不合适。
我见大奶奶心焦,想着干脆助她一把罢了。于是,主动向老太太提出:“娘,各地庄户陆陆续续开始交租了。娘看看,什么时候需要总一总今年的账务?”
老太太沉吟:“这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日午后吧。将伯泽、仲泽、季泽、老张都叫上。”
大奶奶脸上一喜,低头轻快地答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难以想象,皇帝死了,平民连笑都不能笑。
(紫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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