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他们在实验教室里做药理学实验,抗凝药物对小鼠血液凝固的作用。三个人各司其职,算时间的算时间,看老鼠的老鼠,做记录的做记录。只不过大宝时不时就要窜到隔壁组去看自己的女朋友——自从上次同组实验秦明伤了手,林纾心有愧疚,便总是避着秦明不和他们一组了。
秦明看了看表,在心里估算时间,打算给下一组小白鼠做腹腔注射。他的手机却突然震个不停,秦明没有打算接,他扫了一眼。看到了屏幕上亮起的“罗钥”两个字。
他想了想,还是摘了手套,对b君说:“时间差不多了,你做注射吧。”
“好。”b君有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毕竟这人做实验的时候,连林涛的电话都不接。
“……我知道了。”
b君看他神色平静的短暂应答,然后挂掉电话。仔细看他神情,下意识问:“怎么了?”
“没事。”秦明冷淡道,看了看自己水槽这边逐渐消失的血线,记下了时间。
抗凝药物的测试麻烦而细致,即使有秦明在,实验过程堪称毫无纰漏,但等到十组对比数据到手,也已经到晚上八点多。
今天轮到秦明扫卫生,他颇为疲惫的靠着实验台,在静默冰冷的仪器间垂着眼盯着桌上的手机,沉默不语。
“宝宝。”林涛在实验室门外探头探脑,不敢贸然进来。
秦明思绪中断,眨眨眼回神道:“林涛?”
“我天宝宝你们今天不是又做什么有老鼠的实验吧……”林涛陪他陪得经验颇丰,此时愁眉苦脸的打量室内。
秦明从袋子里摸出只小白鼠来给他看,小家伙已经没命了,软软的在他手心里趴着,一本正经的纠正道:“这是 cus,也就是小白鼠,不是老鼠。”
林涛头皮发炸,隔着老远都一层层的起鸡皮疙瘩,抓狂道:“宝宝你不要抓着它!天啊我对着你的手要硬不起来了!”
秦明看着手里的小东西无谓的抬抬眉毛,把它又放回黑色塑料袋里,他想如果林涛知道这袋子里有几十只死掉的小白鼠,恐怕会离他远远的。
“很快就好。”他对门外道。回身收拾医药垃圾。
林涛大声给自己壮胆:“我我我要进去了!不会哪里突然冒出老鼠来吧!”
他说着像趟雷一样的走进来,颇为防备的四处看。
秦明狭促的看他一眼,说:“你可以到外面等我。”
“你好了么?”林涛摇摇头,走到他身边来,问他。
秦明举起双手提醒道:“不要碰我,衣服很脏。”
“好的。”林涛懒懒的笑道。
“去帮我扫个地。不会有老鼠的。”因为都在我这里了。秦明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垃圾袋。
两个人快速而无声的整理好,秦明脱掉自己的隔离衣,与林涛一起回去。
“我这两天要去一趟无锡。”十月天气转凉,秦明在夜色里静静开口。
“什么?你想去玩么?”林涛伸伸懒腰,调侃他:“难道,我们的秦明大神这是打算误课了么?”
“不是。”秦明摇摇头,平淡道:“外公去世了。”
林涛僵在秋风里,停下脚步。他看着秦明舌头打结:“什……什么?”他无措而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秦明也停下脚步来,他面容平静毫无波澜,语气平淡得不像在谈论生死,解释道:“外公膝下无子,只有妈妈一个女儿,虽然或许他不太想见我,但按理,该是我回去守灵出殡。”
林涛看他神色,无从下手安慰,短暂沉默后,对他道:“我跟你一起回去。≈quot;
秦明:“等等,你为什么要跟我回去?”
林涛一副不解神情,理所应当道:“出这么大事,我当然得跟你一起回去啊!我去跟老师请假。”他说完,不由分说的把秦明拉到自己怀里,一手揽着,一手安抚般的,顺了顺他后背。
两人姿势关系,秦明无法看到林涛紧敛沉重的眉眼,和真切的心疼神色。秦明神色漠然的任他抱着,有点不自在的瞅了瞅紧拥着自己的人,他拍拍林涛后背,尴尬道:“好了好了,林涛,松开我。”
林涛亲亲他耳畔,放开了他。秦明想说,其实你不用跟我回去,我一个人完全可以的。但看林涛一路沉默凝重的神色,还是改了口:“看来之前给你做的黑色西服,是有地方穿了。”
两人停在秦明宿舍门口,林涛不自觉的伸手碰碰他脸颊,轻声道:“好好睡觉,明天早上咱们去车站。”
于是林涛在他们大三这年的秋日里,与秦明一起,面对了人生经历中的第一次死别。
秦明整个人看起来倒是还好,挂了罗钥的电话,下了火车尚有余力去买小排骨给林涛吃。两人轻装简行,东西大多在林涛手里,一路慢慢走着,秦明拿着竹签子抬手喂他一块肉。
“好吃吗?”秦明歪头问他。
林涛嚼啊嚼,点头:“不错,甜的。老秦你怎么不吃。”
秦明抿着嘴看了看一堆骨肉:“不想吃。”
林涛此时后知后觉:“所以你其实是南方人?”
排骨炖的酥烂,秦明把大块完整的肉喂给林涛:“对。”他抬手把剩下的扔进垃圾桶:“所以,我过年该吃汤圆。”他说完,看了看林涛,显然是想到了大年夜的饺子。
林涛:“……”
二人一路自大路穿到巷弄,林涛站在疑似园林景观的建筑前,仰头看了半天门口白幡,倒吸口气问秦明:“这是……你们家的园子?”
“嗯。”秦明点点头,抬脚跨进园门,幼时的记忆渐渐从模糊到清晰。
“等等,为什么这个没有被文物保护单位接管啊。”林涛打量保存完整的亭廊厅堂,诧异道。
“不是所有的园林建筑都具有景观价值。”秦明摇摇头:“不过好像跟政府有协议,外公去世之后,它就会被市园林处接管了。太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秦明循着记忆带林涛自南向北穿过檐廊来到小厅后院,后院草木繁盛,水池边五折石桥上,高大伟岸的背影静静矗立。
“罗钥叔叔。”秦明叫他。
穿白色西装的男人回头,愣了一下,便向他们走来。
“秦明。”罗钥扶住他肩膀,深深看他,感慨道:“一晃眼,你已经这么大了。”
秦明轻吸口气,对林涛说:“罗叔叔,是我父母的朋友。”他看向罗钥,告诉他:“他是林涛。”
林涛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这个人有正派而温和的气息,带着眼镜,看上去儒雅严谨。林涛望向他的双眼,颌首道:“您好。”
罗钥为人稳重而细密,在通知秦明的同时,便已发了讣告,布置灵堂分管接送统筹一应事物,安排得井井有条。林涛跟秦明回主厅卧室整理休息,林涛看着满屋子的明清样式家具,又看看墙角的立式空调,觉得颇为违和。他一面换衣服,一面打量墙上的照片:“你这个叔叔真是够仁义的,多亏了有他,不然真的是有的忙了。”
秦明看着屋内未变的陈设,点了点头:“他原来是我父母的同学,本来也在龙番。我父母出事后,外公身体一直不好,他就辗转来了无锡,一直照料外公。”他顿了顿:“最初几年,我还会来看外公,都是他来接我。”
林涛皱眉,叹道:“这……这也有点,太好了吧。”
秦明想了想,迟疑道:“是么?”
林涛抬抬眉毛,未置可否的摊手:“唉,也许…人间自有真情在嘛。”他往床上一坐,拍拍床边:“趁着现在不忙,要不要来睡会儿?”
秦明看了看他,蹬鞋上床,与林涛和衣躺在一处。这是他幼时的房间,寒暑两季他总是一直呆在这里,有模糊而温情的记忆稍稍浮现,他像是又看到小时候的自己,笑着从门外跨进来,“噗通”便扑到了床上。母亲在身后追他,便与他一起倒在床上,玩闹之后哄他入睡。
而现在,自己与身边这个人,像是一齐躺在了伤痛不曾触及的幼时记忆里,安心而微妙的气息,莫名的萦绕在他心头。
一片安静里,林涛攥着他的手,睁眼看着床顶,轻声道:“宝宝,这个床不会是古董吧……”
秦明闭着眼告诉他:“应该不是,文革的时候让砸了不少,家具大多是后来添的。”
林涛细看透棂床围,“唔”了一声:“木头不错,那这床应该是挺结实的。”
秦明:“……”
他忍不住斜眼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抱在胸前转过身背对他。
林涛低低的笑,侧身搂着他,把脸埋进他温热颈间:“诶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秦明不想理他,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就听见林涛呼吸绵长。
舟车劳顿,是真的累了。秦明眨眨眼,在他温暖怀抱里,与他一同睡去。
秦明外公的追悼会定在了十月二十八日,灵堂设在曾经当做佛堂的花厅。这里的佛像曾被付之一炬,而如今,园子的主人也即将归尘入土。秦明看着灵堂正中的黑白相片,老人的面容熟悉而陌生。他静立于灵堂一侧,告别他人生最后一位血缘至亲。
林涛站在他身旁,与他一起,向前来吊唁的人们,鞠躬致谢。他外公待人和善真诚,生意往来的朋友大多敬重他,不少人从外地特意赶来,纯白挽联汇成无言花海,来送老人最后一程。
陈林从龙番市匆匆奔赴无锡,与罗钥一起主持葬礼。他在一旁登记礼金,分发谢帖与白色纸花,时不时便抬头去望向秦明,秦明面色肃冷苍白,林涛在一旁亦是神色凝重。陈林看着二人,心中半是忧愁半是难过。
秦明冷眼看着素服黑衣的人群,由少至多,又慢慢散去。
等到仪式礼毕罗钥与陈林清算礼金,交代完毕离去时,已到夜间。喧闹几日的宅院陷入死般的寂静中,这一场离别,终于也到了尽头。
秦明仍立在灵堂,人群散去,只剩他一人,站在一片穆哀冷清里,望着巨大的黑白遗像。他以为自己不是一个面对死亡敏感的人,他以为他对这件事情已经很习惯了。
林涛送罗钥和陈林离开之后折返,看见秦明静静伫立的背影,不由心里发沉,走过去,想哄他去吃饭。站了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秦明面色苍白的回身,用力抱住他,整个人止不住的下滑。林涛揽住他后背,着急的想开口询问,话未出口,便感觉肩膀湿了一片。
林涛话哽在喉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使力抱紧他。这个人哭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伤痛与委屈全都憋着,只死死揪着他背后衣服,胸腔像咳嗽似的,一下下的震。悄无声息的,连抽吸声都没有,眼泪却啪嗒啪嗒的掉。像是痛极,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这个哭法,哭得林涛心口生疼。
林涛抱着他顺着他的力坐倒,秦明就整个人坐在了他的怀里。林涛想把人从自己肩膀上拔起来看看,却因为秦明抱得太死而作罢。他手慢慢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一点办法也没有,怔忪道:“秦明,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好疼。”
他低低一句之后,就再没办法开口。只能拥紧他,把脸也埋进了秦明肩膀。秋夜寂寂,此刻除了林涛,再无人知他曾于长夜无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