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不出来。有什么话,陛下就这样说吧。”
第14章
玉帝朝李靖轻轻扬了扬手。李靖虽对玲珑宝塔万般不舍,仍不得不遵从圣意,恭恭敬敬退出去了。等李靖走干净了,玉帝看一眼宝塔,实在觉得杨戬此人分外讨厌,突发奇想将玲珑宝塔搁在案台角上,横过来重重磕了两下,又端起宝塔透过小窗望进去。然而这一看不得了,杨戬居然不见了。
莫非真被他给磕出来了?掉哪去了?玉帝从宝塔一层找到十三层都没看见他,眼看四下无人,也就顾不得什么形象了,俯身到桌子底下去找。虽说身为神仙,无甚衰老之说,但杨戬变得那么小还掉地上了,要找起来的确有点困难,玉帝眯着眼睛边看边摸,连声唤道:“杨戬?杨戬,你出个声啊?摔坏啦?”
玉帝会这么问,并非信口胡诌,委实是乾坤钵那法器太过厉害,玉帝自认哪怕当天承受法力反噬的是他自己,都可能一命呜呼;杨戬虽然活下来了,但是究竟身体将养得如何,他根本无甚把握,才会作如此问。哪知道他对着云烟蒙蒙的瑶池地面摸索了半天,忽见一个熟悉的黑衣人影步步逼近,在他跟前悄然站定了。
玉帝抬起头。杨戬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视线交汇,玉帝保持着有些滑稽的姿势,却根本没能从杨戬眼底读出一丝笑意。
数日不见,他依旧是冷淡疏远的司法天神。在玉帝直起身的同时,杨戬兀自在旁边原本王母娘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是舅甥也是君臣,这便回归了最初的相处模式。
玉帝终于敛容,语气略带不虞:“刚才不还说你不出来吗?这会儿怎么又想着出来了?”
相对而言,杨戬倒是神情平和,半点没有动气的意思:“陛下想让我出来,我怎能还赖在里面?岂非对陛下不敬吗。”
话里不无讥讽不满之意。玉帝习以为常,亦无从计较,另起话头:“新天条出世,你身为三界司法天神,怎的一走了之?到底知不知道,这几天天庭乱成什么样了,朕有多焦头烂额?!”
“所以我不是回来给陛下分忧了吗?”杨戬淡淡说,“陛下煞费苦心引我回天,现在我既然来了,不如就摊牌吧——陛下还需要杨戬做什么?”
玉帝摇了摇头,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下,没滋没味地一品,方答:“当然是欲界四重天的事情。你身为司法天神,不会不知道,天条规定是一回事,欲界四重天的限制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只改天条,不对欲界四重天进行重铸,一切就等于是无用功。”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望向杨戬,“某个人煞费苦心地改这天条,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杨戬极之淡漠地笑了一笑,“如果不是因为新天条,杨戬如何知道陛下真正的心思?”换言之,正是玉帝就新天条放出的一系列消息,让杨戬知晓,他虽身为三界之主,却也能知错就改,愿意弥补过失。若非如此,杨戬今天就绝不会以如此平和的态度,与玉帝重逢。
“……是朕让杨家受苦了,让你和杨婵委屈了。不过,那都是旧天条的问题——”
说了半天,玉帝这推卸责任的毛病还是半点没改。幸而杨戬并不拘泥小节,冷然道:“前事不必再提了,陛下。当务之急,该是如何重铸欲界四重天。”
玉帝忙道:“对,对对对,你说得对。不过杨戬啊,这件事恐怕并不简单,需要付出极大代价。欲界四重天乃是三界欲念的集合,若要重铸,重铸者定要经受三界欲念的拷问折磨,如果意念不够坚定,恐怕轻则法力尽失,重则为欲念吞噬,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他边说边打量杨戬的神情,“但朕觉得,三界之中,恐怕只有你能当此大任了……”
他始终企图从杨戬冰冷似铁的神色当中读出哪怕一丝情绪。动摇也好,诧异也好,害怕也好,后悔也好——可是他的眉宇之间寡淡如斯,无波无澜。
可杨戬越是这样,玉帝就越是慌乱。事实上,他的后路早就被杨戬堵死了,新天条在三界和西天众目睽睽之下诞生,而神通广大的女娲娘娘从头到尾拒不见人,分明是默认施行的意思。正如心月狐所言,新天条是真便是真,是假也必须是真,玉帝不可不认。可眼下数日过去,新天条还只是一纸空文,要是再拖下去,他这个玉帝恐怕就要沦为三界笑柄了。
“让陛下失望了。我难当此任,因我有欲有情,贪嗔痴恨,我一样都逃不脱,”在玉帝如此恳求之下,杨戬却说得轻描淡写,“要说世间最无欲无求之人,莫过于西天诸佛。”
玉帝闻言便急了:“西天诸佛无欲无求,朕自是知道。可他们大多独善其身,谁能愿意助我天庭?!”见杨戬亦面带犹豫,不禁重重叹息,“朕的傻外甥啊,你异想天开,也该有个限度!”
异想天开?绝非如此。杨戬拿余光扫过桌案上空了的酒杯:“陛下,我看你是喝多了。”
也不知他说的“喝多了”,到底是针对玉帝那一声“傻外甥”,还是所谓的“异想天开”。玉帝脸色一僵:“……怎么说?”
杨戬道:“你也说了,西天佛大多独善其身——却并非每一个都是如此。据杨戬所指,至少有一个人能当此大任,且心甘情愿。届时我以天眼相护,承诺无论如何保他性命,他更无推拒的道理。”
“你……你是说?”玉帝睁大眼睛,“可是他徒弟……”
杨戬微微笑道:“不错,正是旃檀功德佛。他徒弟不成气候,我能料理,陛下放心。”
得了承诺,玉帝总算放下了心;忽听瑶池外一阵喧哗,紧接着天兵惊慌失措地跑进瑶池来拜道:“陛下,华山三圣母说要救二郎神,硬闯瑶池,求见陛下!”
玉帝微微吃惊,与杨戬视线一撞,陡然明了他的意思:“杨戬你……你故意闹这么大,莫非是想把李靖扶上司法天神之位?”
“谈什么扶不扶的,”杨戬起身,“难道我走了,陛下还找得到比他更好的人选吗?还是说,”他微微侧身,似笑非笑地回望玉帝,“舅舅连外甥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肯满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玉帝一时语塞,竟还真就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的确,李靖就是杨戬之外,司法天神的最佳人选,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难就难在,在此之前,玉帝从未考虑过杨戬辞职隐退这一可能。
他要走,决定得太突然了;而杨戬这样的人,一旦动了离开的念头,偏偏无人能留。玉帝眼看着他举步而去,赶紧问:“你又要去哪?!”
杨戬头也没回:“峨眉山。”
话音落下,人就已经出了瑶池。
“峨眉山……峨眉山,”玉帝端着空杯默念,忽地回过了味来,“这外甥竟然说孙悟空不成气候,口气可真……”
狂妄。
却是有底气的狂妄。
天界半个时辰后,旃檀功德佛便拨冗莅临,陪同而来的还有斗战胜佛孙悟空。玉帝对杨戬的办事效率叹为观止,也没顾上他到底是怎么说服孙悟空前来护法的,径直将人带去欲界四重天,把前因后果如此这般说了。旧天条鎏金文字遍天徐徐流动,宛如金蝶纷飞,玉帝踏上欲界四重天正中金刚石祭台,念咒捏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双掌开合之间金光迸射,竟将漫天金字笼入掌中。
此事一毕,他回头叮嘱道:“欲界四重天时间近乎凝固,即便历劫期间,一天仅是凡间的一个时辰,大圣不必担心峨眉山的桃子了。”
孙悟空俊脸一红,想是方才和杨戬嘀嘀咕咕那些桃花桃子桃干桃子酒之类的废话尽数被玉帝听去了,忙摆手道:“老孙不担心,老孙就是比较担心这里的女眷,要不让她走吧,这里毕竟危险。”
杨婵手捧莲灯,端庄拘礼:“大圣美意,小仙心领。”
旃檀功德佛慈眉善目,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既然三圣母心怀众生,肝胆过人,悟空你就不要阻止她了。不过三圣母务必当心,悟空,你身为男儿该多承担一些才是。”
孙悟空对他师父言听计从,很是受用,应得飞快。玉帝见他们再无异议,法力大开,拉开欲界巨阵,只见那阵中金光烁烁,中央渐渐撕出一个浑圆的入口,望不见纵深几丈,只觉朔风猎猎,不知疲倦。旃檀功德佛被风吹得退了半步,幸而身后被人扶住,回身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杨戬。
“小心,”杨戬低声嘱咐,“如果有任何危险,只管喊我。”
看来在杨戬眼里,旃檀功德佛浑不是旃檀功德佛,而只是当初西天取经的唐三藏。旃檀功德佛心下动容,行佛礼道:“多谢杨施主。”便在孙悟空护送下,携新天条,孤身进了阵中入口。
“此阵仅需一人支撑,一人护法。”眼看旃檀功德佛入阵,玉帝却并未撤力,“我等四人轮流,支撑到新天条全部镌刻入阵即可。”当是要与他们同进退的意思。这么一来,连杨婵都显出些许诧异,见孙悟空发力为玉帝护法,便偷偷问杨戬道:“二哥,陛下他莫非?”
杨戬拿墨扇在杨婵手背上轻轻敲了一记,眼里却是带着笑意的:“此事容后再说。”
阵盘轮转,鎏金文字一一自阵中流出,依照星盘点位各自归位。旃檀功德佛身在阵中,四人交替施法相护,不知斗转星移多少时日,但闻阵内风声渐烈,语声愈急,宛如磬钟合鸣,冲撞脑海心房,饶是阵外之人亦心境激荡痛苦不已。法力损耗日趋严峻,短暂休憩亦无济于事,最终杨婵捧住莲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忽见阵中飞出“善”之一字,随后一道白影随之扑出,阵盘骤停,入口急闭,大股罡风裹挟欲界业力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此时正是深夜。沉香怀中金锁陡然一热,闪动异光。他遽尔惊起,捧住金锁,心脏不明所以地剧烈跳动起来。
第15章
金锁内里隐隐漏出急闪的红芒,沉香走到窗前借着夜色细看,方见内里依稀是一根红绳,警告似的闪闪烁烁,隐有火炙之感。未及细看,随着一声异响,那红绳骤然撕扯成一道炽热红光,缠住沉香手腕。沉香大骇,惊惶呼救,话甫出口,但见红光缩成细条,一端连着金锁、一端捆着沉香,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倏忽冲入漫天厚实的雨云。
冯虚御风,路漫漫不知何往。沉香随金锁疾行,渐觉尽管诡奇,此行却有明确方向,一颗心便慢慢定了下来。如此穿云破雾约有三刻,眼前身侧云雾渐稀,朦胧间可见地上重叠岑寂的幢幢山影。
是以沉香猜测,大约已经距离金锁欲往之处不远,故而开始下行降落。未几,果真金锁飘飘然落地,沉香双脚双膝并双手先后着地,满头雾水抓起金锁细看。锁内红绳一端漏在外头,他小心翼翼将红绳牵扯出来,但见上面仿佛缠着一根乌黑纤细的棉线;解下再看,触碰摸索,倒不似棉线,反似一根青丝。
青丝缠着红线,却为何会藏在一把金锁之中,更有这般法力,将他连夜带到此处?沉香满心疑惑,将金锁连同青丝红线一并塞进怀里,才有余暇打量四周,猜测金锁目的。
时值季夏,空气燥热沉闷,耳际偶闻雷鸣。视野之内尽是荒芜蔓草,不见人家,唯身后一条河流潺潺而过。此地约莫是在山腰,水流湍急,暗沉夜色之下浪头翻滚,搅和成白花花的一片。
左看右看,委实无甚特别。沉香愈加疑惑和失望,目光再作逡巡,忽而在河边一块顽石附近定格。
那里……隐约是一个黑衣的人影。
会是他吗?思及今夜的奇异经历,沉香不得不把这一切与他那个不负责任又落荒而逃的舅舅联系起来。那人影依稀只见了一半,背靠在顽石上面,好似无知无觉。夜黑风高,无星无月,那人所穿也非沉香惯看的白衣,可当他大步奔去,只匆匆一面,便确认此人正是杨戬无疑。
目光自杨戬清冷的眉眼倏忽抖落,沉香失声唤了一声“舅舅”。杨戬双目紧闭,全无反应,脸色比旁侧翻涌的水浪更显惨白,皮肤比风里飘忽不定的雨云还要冰凉,只额间一条血疤分外鲜明,涌出的血遮了半脸。沉香心中巨震,一时无心去想金锁与舅舅究竟是何关系,见杨戬无论如何屡唤不醒,偏生夜风渐厉,闷雷愈近,忙将杨戬扶至背上,为他寻觅一方避雨之所。
一路奔忙,一路呼唤。可无论沉香怎么叫他,是“舅舅”抑或“杨戬”,皆如石沉大海,全无回应。
好在天公眷顾,沉香背着杨戬,几乎走遍半个山腰,终于寻见一处废旧庙宇。沉香惊喜之间,额前冷不防沾了一滴冰凉的雨。
庙门朝南,东南风裹挟着大雨一股脑灌进庙里,梁上佛幡迎风狂舞哗哗作响,佛像尘灰被吹拂冲刷殆尽。沉香放下杨戬,让他倚靠神龛而坐,自己到庙外捡回门闩,用力将庙门关严,彻底把风雨声阻隔在外。
可那风那雨,沾不上身,却肆无忌惮地涌进他的心房。
窗外骤然银光大作,沉香回身一望,但见佛像破败,一张残缺僵硬的脸庞阴气森森地正对着他,仿佛居高临下的审视诘问。闪电一瞬熄灭,随之而来的是隐约雷鸣,从头顶上缓慢而沉重地滚滚而过。
沉香眼眸微沉,抛开这些日子以来心底挥之不去的冗杂繁芜,再行至杨戬身旁,一面擦拭脸上血迹,一面轻轻摇晃他的身体,唤道:“舅舅?舅舅,你醒醒。”
依旧昏迷未醒。沉香不通医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为杨戬把脉,但觉脉象微弱却平稳,或许并无性命之虞。只是……沉香下意识向庙门处望去。听闻,雷雨亦是天劫,妖精鬼怪无所遁形;此庙废弃已久,佛像不全,早已佛性尽失,恐成妖魔栖息之所。
可他们除了这里,同样无处可去。沉香轻咬下唇,竭力让自己像个男人一样鼓起勇气来,一触杨戬脸庞指尖如霜似雪地冷,便将自己里衣脱了,裹住他身;又将他揽入怀中,严丝合缝地贴身抱着,半刻不敢放松。
杨戬人在昏迷,却并非意识全无。神志时强时弱,时断时续,他姑且能隐约听见雷声,也可以偶尔感知有人贴在他身侧照顾;可这种感知毕竟微弱已极、来去无踪,意识不知沉浮几回,他才朦胧想道:会是沉香吗?
这个名字袭上心头的瞬间,杨戬喉间溢出断续的喘咳,一股腥甜不堪忍受地拨开唇齿,点点落在唇角脸侧耳畔。沉香大惊失色,方才的丁点困倦霎时间驱散殆尽,战栗的手掌覆上杨戬唇边细细擦拭,颤声唤道:“舅舅,舅舅你不要吓我……”
粗重的痛喘声中,隔着轰隆的雷鸣,他仿佛听见杨戬唇间随鲜血溢出的,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
是“沉香”。是他的名字。
昔日他在刘家村,每一次叫出“沉香”两个字,都好似往每一笔每一划中,盛满了饱含愧疚的希冀。后来舅甥矛盾激化,做舅舅的连夜仓皇离去,月余未见一面;沉香以为他们缘分已尽,可而今他在重伤昏迷中,唯一念着的,居然还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里到底有些什么呢,对你就这么重要?
“……你还想着我,我那样对你,你却还想着我。”沉香强压着翻滚心绪,“杨戬,你要是还想弥补我,你就好起来,别再施这种苦肉计了……”
苦肉计,便真希望这只是一出苦肉计才好。杨戬的咳喘渐渐平复,除却微弱的吐息之外再无动静。借着忽明忽灭的闪电,沉香直觉杨戬面色越发灰败,怀中身体渐趋冰凉,分明不祥之兆。整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突地抠住了,沉香痛得脸上血色尽褪,脸颊贴着杨戬前额,更加用力地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去。
杨戬前额疤痕仍在断续渗血。沉香直觉此兆不详,每每为他擦拭一回,心上便剧痛一回。他开始担心杨戬会死,会死在这个雷雨之夜,死在他这个忤逆不孝的外甥怀里。
“杨戬,别死,你看看我,你要是死了,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沉香悲声呢喃,“你不是很想和我说话吗?你不是喜欢我对你笑吗?你还问我要什么礼物,我想过了,我告诉你我要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