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宝莲灯同人)[沉戬]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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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虽然早有准备,眼下真的得了答案,心里仍是一阵失落,连质问都有些中气不足:“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原因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那也就算了,原谅他吧——这个念头飘过的时候,沉香几乎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还对杨戬存有这般侥幸的袒护。究其原因,或是杨戬对他有意无意的刻意讨好,或是杨戬看似认真诚挚的悔过,或是连刘彦昌都一再强调往事已矣,更或许,是因为沉香藏在心底的那份不堪的感情。

    它好似初初萌芽,又仿佛蛰伏已久,只等杨戬来了,给它一个廉价至极的笑容、一句真伪难辨的关怀,它就迫不及待地破土抽枝,一天比一天欣欣向荣。

    所以到底是谁更廉价,谁更愚蠢,谁更可笑?答案呼之欲出。

    可自始至终沉默以对的杨戬,似乎也并不打算给他第二个答案。

    于是沉香憋在胸腔里的那一口气,终究在心脏的鼓噪声中,慢慢散进山间乱窜的冷风里。

    你看,我这个舅舅生得一副绝好的皮囊,以致初次见面,就能用一个笑容、几句软语轻易捕获你,叫你信他信得死心塌地,甚至觉得他可怜,妄图用自己的心去温暖他。可是实际上呢,他平地崎岖都无需你扶,天黑迷路也不消你顾,还总是演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骗取你的同情。而真实的他,指不定心里是怎样笑话你。

    你看,我那个爹考了半辈子秀才都无疾而终,四十来岁一事无成,靠糊灯笼的钱把我拉扯长大,看书写字的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许多人说他一无是处,说他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可是他何其心善何其天真,连昔日的仇敌都带进家里来住,好声好气哄着,一日三餐供着,仇敌发一顿脾气,他能诚惶诚恐几个时辰,还唯恐我们舅甥处不好关系,费尽心机在我面前说杨戬的好话。

    你看,对过去一无所知的我,被自己的亲爹骗得团团转,甚至爱上了这个所谓的舅舅。

    “我真不是个人,杨戬,”沉香涩然道,“关于过去的传闻,我的确听过一些,可我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在意。因为从前我听说的事情从来无关我的父母,我也看出我爹不愿让我知道,所以我就不问;还有就是,我从前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舅舅。”

    一股横风骤然席卷过来,雨水重重拍打着伞面,濡湿风中乱舞的凌乱衣摆。

    沉香手一松,油纸伞兜着突如其来的蛮横厉风,顺着山坡翻滚下去。杨戬见状,立时将自己的伞递向外甥头顶,却冷不防被他拧住了手腕,整个人往旁侧山壁上压过去。

    雨伞稳稳地落在地上,伞柄不得已插进肮脏不堪的泥水里。

    他们舅甥两个,从未这般近过。

    胡乱冲撞的风雨中,两人都略显狼狈。沉香满脸是水,眼眶微微泛着红;他牢牢擒住杨戬的手,提起灯笼来照。

    他想看看,现在他这个舅舅,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可是光线映照之下,杨戬只是略略偏开了视线,神色间不见丝毫动容。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知错了,现在他想方设法讨好的外甥这般动怒,这般向他要一个解释,他却无动于衷。

    何等口蜜腹剑的一个神仙。

    “我从前没有你这样一个舅舅,你对我这么好,我甚至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很喜欢我,很想接近我,我也看出来你不擅长这个,所以我主动来靠近你,我想也许我们不只能做亲戚,还可以是朋友。可是杨戬,我不知道你到底还对我爹我娘做过什么,但是既然你把我爹扔下了油锅,那我告诉你,不管什么原因,他原谅你是他慷慨,我原谅你是我不孝。你明白吗?”

    背部紧贴潮湿坚硬的山壁,杨戬略感不适地稳了稳脚跟,低声劝解:“我明白。沉香,你先放手。”

    “告诉我原因,”沉香攥得更紧,“你难道要让你外甥恨你吗?!”

    原因?可惜,并无原因。

    只是为了私愤而已。

    雨水泼了满眼,杨戬轻轻闭了眼睛,将酸涩的微痛感拂去。而后他道:“别问了,沉香。我明天就走。”

    “你这是在求饶吗?舅舅,”沉香悲哀地笑了,“自认理亏就三缄其口一走了之,是你们神仙解决问题的作风吗?”

    毫不留情的诘问出口,有那么一个瞬间,沉香仿佛看见了杨戬眼里,终于显露出了几分哀色——但它们随着雨水滑落脸颊,也只在刹那之间。

    片刻无话。狂乱却静默的风雨声中,沉香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终于一点点低落下去,在灯笼熄灭的瞬间降至低谷。

    连同他的理智一起。

    “……看来我以后,也不会有这样一个舅舅。”

    沉香将杨戬锁得更紧,一个欺身上来,双唇压在杨戬唇上。

    满口冷雨,一嘴闷风,就连唇瓣都是溢满凉意的。尝不出甜与苦,舌尖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一丝血腥味,在双方唇齿间放肆流窜,捉不到那源头到底是唇、是舌,还是心。

    在沉香压上来的瞬间,杨戬的身体明显地以颤抖进行抗议。他那宝贝了半天的吃食扑通滚进泥泞之中,转眼被雨水浇了个透。可他无暇顾及,紧紧扣住了外甥的胳膊。

    抗拒还是放任,就在他一念之间。

    一念,冰凉的脸颊之上,唇齿相贴之处,掠过一缕隐约的热意。

    是沉香的眼泪。

    他的五指便被风吹开,为雨软化,终于成了一个温软而屈服的蜷曲姿态,缓缓收进袖中。

    如果这是报应。

    如果这是结局。

    如果……

    沉香的低喘宛如雷鸣,搅合着他燥热的呼吸,心绪癫狂一般横冲直撞。直至冰凉的指尖顺咽喉渐渐滑落,最终停留在衣襟处,杨戬终于反握住了外甥的手,避开他的又一次攻袭,说道:“够了,沉香。”

    他话里犹带疲喘,但他是在命令。

    “够了。”

    沉香陶醉似的深深凝望着他,忽而如遭雷殛一般松开了手,退了一步。他的呼吸明显更加不知所措地急促起来,张口欲言却无以解释。而后他便看见,他舅舅拾起了地上的伞,走到他的面前,将他护在伞下。

    “回去吧。”他说得淡然。

    这一瞬间沉香竟以为,方才的事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一场凌乱、背德却撩动心弦的混账梦。

    第12章

    而这个梦,终于飘然跌进了他的心湖。丈高水浪拍打冲刷心壁,沉浮不定的理智只能偶尔露头,挣扎着怒吼着,说出最真实的那两个字——“背德”。

    仿佛一声嘶鸣,尖锐高昂,将沉香从喑哑的思绪中唤醒拔出。他的意识率先恢复,紧接着身子痉挛般的一颤,才看清站在面前的并非什么心魔,而是他的父亲刘彦昌。

    他勉力张了张口,低声唤道:“爹。”

    随着他这一声轻唤,烛火摇曳着缓缓点亮。雨里去雨里来,刘彦昌湿了半身,此刻脱下了外衣,挨着沉香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关切问:“和你舅舅吵架了?”

    “舅舅”二字不啻惊雷,在沉香耳际轰然炸开。他连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了,脑海中徒余一片骇人的空白,视线游移着,浑不知从何说起。方才的一幕幕昏黑、潮湿而凌乱,掺着风夹着雨,连他的泪水都不合时宜地涌出眼眶凑了一回热闹,生怕自己那怯懦的感情得不到宣泄似的,迫不及待向杨戬示弱。

    “那就别说了,不要紧,”刘彦昌看出他纠结难言的心思,“你有什么想问爹的吗?”

    他之所以这般问,自是因为他已考虑周全,如果儿子确定想要知道那段过去,那么不如就干脆全盘告诉他,让他自己选择是继续做一世凡人,还是寻回被宝莲灯封印的仙根;无论哪一种决定,刘彦昌都不会横加干预。

    毕竟,儿子已经长大了。长大了,他有选择未来的权力。

    沉香迟迟不语,刘彦昌便在旁等着。蜡烛续了两三回,他的耐心却仿佛永远不会耗尽。

    直到里屋隐有步声,恰如暮鼓晨钟,将沉香彻底惊醒。父子俩一同回头望去,见杨戬从房里走了出来。

    屋内光线昏暗,一根小小的蜡烛根本驱不走黑夜。可是在刘彦昌看到他轮廓的第一眼,心里陡然间浮上一个看似极之荒谬的想法:他这回不是演的。

    随即他见杨戬缓缓步入烛光映照之下,略显灰败的面色几无神采,愈加肯定了他的猜测。

    而后杨戬开口说:“这些天打扰了,抱歉。我走了。”

    “……不是,内兄你——”刘彦昌急忙起身去拦,连出自杨戬之口那极为稀罕的“抱歉”两字都没能顾上,“你这是干什么,有误会我们坐下来说清楚,都是一家人……”

    “没误会,”可惜杨戬并无解释的心思,“一年之内,三妹会回来和你们一家团聚。”

    “其实我和三圣母……”刘彦昌话说一半,不知该如何解释个中纠葛,只能叹了口气,自行另起话头,“内兄,就算要走,也等天亮再走。你现在回华山,三圣母不知道会有多担心,她一定会以为我们隔阂难解,以为你和沉香……内兄,你听我一句,天这么黑还下着雨,你身体又远没养好,家里虽然简陋,好歹还能遮风挡雨。多留两个时辰天就亮了,那时我绝不拦你……可以吗?”

    颤颤巍巍的“可以吗”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刘彦昌忽然觉得,杨戬看自己的眼神颇为错综复杂。或许是觉得他愚蠢吧,供着曾经害死自己的凶手在家里还不够,竟然在他离开时好言劝阻;或许是认为他懦弱吧,自家三妹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无能的凡人书生呢?总之无论是哪一种,刘彦昌都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起,自己在杨戬眼里,就是一只卑微至极的蝼蚁。

    可他好像猜错了。杨戬轻轻握住了他阻挡在前的手臂,将他往身旁用力扯了一记。刘彦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着,不由自主的一个趔趄,竟往他身上靠了过去。

    昔日相看两厌的仇敌,现在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前所未有地贴近。刘彦昌整个身体僵直着,好容易控制着自己,才没有触碰到杨戬的侧脸。

    但是耳贴着发,他几乎能感觉到杨戬的体温。

    更听见这位三界第一战神,略带悔意的低声恳求。

    “能不能帮我,”他说,“让沉香不要恨我。”

    刘彦昌猝然微惊,下意识转开视线去看沉香,但见他坐在原处毫无反应,双手蒙着脸撑在腿上,那轮廓看似隐有绝望;他遽尔明白杨戬究竟为何要走,可当他再去挽留之时,家门突地敞开,一股子夜风裹挟着冷雨肆意侵入,身边的温度倏忽间消散无踪。

    而后家门忽闭,烛火重燃,复归于寂。那风里带着些许不知名的香气,宛如醍醐灌顶,将刘彦昌整个人吹得无比清醒,即便因为白天操劳而疲惫不堪的身体,都仿佛舒坦得多了;下意识一抬腿,就连那扭伤未愈的多日闷痛,都已彻底离他远去。

    杨戬走了。

    他当初来,来得突然,只捎来满怀歉意;他如今走,也走得匆忙,两手空空,更是满心悲凉。刘彦昌看着紧闭的家门,陡然空落的心中忽然跃上一种奇异的感受——就好似原本华丽喧嚣的舞台,没有任何预兆地在他眼前落下了仓促夭折的帷幕。所有光芒在一瞬间被漆黑的大幕吞噬殆尽,身侧寂寥眼底空洞,没有结局便罢,连句真心实意的道别都欠奉。

    主角未敢言语,故事便不知所终。可刘彦昌分不清楚,这不肯言语的主角,到底是杨戬,还是他自己。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可又何其漫长。他今后,该是再也见不到杨戬了。

    泥牛入海,飞鸟折翼。施舍也好,痴傻也罢,此便当作永别。

    ……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