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大雪满弓刀

分卷阅读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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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无法说服自己坦然接受,甚至从心底再次生出疑问:打仗到底为了什么?

    李晏阳曾告诉他是为了不打仗。

    可是江山万代,杀伐和征战什么时候真正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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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思宁抱着一摞文卷回来,迎面撞上正遛马的周一辛和杨云。

    “殿下。”周一辛把缰绳舞得老高,招呼道:“您从哪来呢,方才都没见着您。”

    卫思宁颠了颠手里的文卷,笑道:“替大帅跑腿去了。”

    “你这马看着壮实不少。”卫思宁揉了揉把马头。

    “久不打仗养出来的呗。”周一辛说:“不过也歇不了几天了,明日我俩就得出城。”

    “大帅怎么说的?”卫思宁随口问了句。

    周一辛正要开口,不料却被杨云拽住,后者万年不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生硬道:“军情机密,在这说不妥。”

    卫思宁闻言微顿,杨云的反应太明显,很难不生疑惑。他几乎瞬时就想到了喻旻。

    他假意四下看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方圆一里再多不出第七只耳朵来,什么机密军情连我都说不得?”

    周一辛心眼没长全,哪里知道杨云顾忌什么,生怕杨云的话开罪了他,连连直道:“说得说得”

    杨云硬着头皮还想再拦,被卫思宁一个冷冽的眼神定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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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旻要淹了安右互市。

    卫思宁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曲昀的住处来了。和周一辛他们分开后,他没敢直接回去。他原本应该愤怒,告诉喻旻事情不应该这样去解决,告诉他安右城里还有千万无辜百姓。

    可还没来得及愤怒,茫然和害怕先吞噬了他。

    他站在曲昀小院门口,有些恍惚。

    他还像多年前那样,遇事就只会往曲昀的小酒馆躲,他年少浅薄,觉得再多的愁苦也抵不过一场大醉。

    可惜如今曲昀拿不出二两烈酒给他。

    “殿下?” 半开的门缝探出个脑袋,郎岚看清来人后把门拉开一扇,“您怎么不进来,师父在里面。”

    他蓦然回过神,心中惊觉地泛上一丝苦来:他常觉得北疆的日子自在安闲,差点就忘了这里是非生即死的战场。

    卫思宁抱着文卷,双臂紧了紧,摇头说:“不了,我恰巧路过。”说完便转身离开。

    郎岚满腹疑团地看着他离去。日头正盛,他从卫思宁的背影瞧出无措的落寞来。

    ——

    喻旻依然忙至深夜才归。这两日夜里睡不踏实,心里绷着一根弦。白日里忙些还好,夜里一闭眼心里就乱糟糟地。

    还没走到绝境,只要不出差错,安右城我能保下,柔然军我也能赶走。喻旻深吸口气,翻了个身,埋在卫思宁颈间睡了。

    夜里他做了梦,梦见从水坝上冲涌而来的天堑河水眨眼间就吞没了眼前的城池。他站在高处,身后空无一人,四面涌来的哀嚎和求救声却不绝于耳。

    他惊醒了。

    他一直试图消弭心里的胆怯,安慰自己只要不出差错,和柔然的这场博弈他必不会输。

    可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呢。

    万一有失,安右城里上千百姓必为他所累。数千人命,他背得动么?

    他又想起郭炳的话:“大帅,我等背后是千里山河,泱泱万民。手里的刀剑沾了多少孽,就造了多少福。”

    郭炳素来顿口拙腮,竟也能说出这番话来安慰他。

    喻旻揉了揉眼睛,重新把脸埋进卫思宁胸前,有些困顿地喃语:“管它多少孽,我扛着就是了。”

    卫思宁眉头微颤,在昏暗处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113章 心结

    赤羽军的精锐陆续离开武川,整个营区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紧绷感。

    大衍和柔然风平浪静的假象在柔然三王子到来之后再难维持,双方开始互有摩擦。

    战事发展如何没人跟卫思宁知会,连林悦都对其三缄其口。

    喻旻忙起来常常不见人影,两人白天碰不上面,晚上躺在一张床上也一个醒着一个睡着。

    卫思宁没开口问过他前线如何,他知道他不在的时候余飞往卫思宁身边跑得很勤——禹王近卫不仅仅是护卫。

    两个人对彼此暗地的动作都心照不宣。

    ——

    北疆的秋天随着泛寒的秋雨来得悄无声息。

    落了一天的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小院里的秋菊无人修剪,长得过于枝繁叶茂,一场雨下来竟然败了大半。

    喻旻换上重甲,要在天亮前赶到安右。

    他今天回来得早,以为无论如何也要面对卫思宁。回来却没看到他,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碰面。

    喻旻说不清自己在躲什么。

    他想让卫思宁跟他站在一起,又怕卫思宁看到他手上的脏污。

    他踏过尸山尸海,却还妄想做卫思宁心中那个不染纤尘的人。

    怎么可能呢,喻旻一寸寸擦拭过剑刃,觉得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

    喻旻在卧间转了一圈,回到厅上取了斗笠,佩好剑,正要走时,抬头看到站在屋外的卫思宁。

    雨势渐大,卫思宁一身寒气,撑着伞动也不动地站在那。

    多日来第一次见面,一个戎装在身,一个长衫浸湿,屋内屋外,仅仅隔了一道门槛。

    卫思宁慢慢收了伞,“若我不回来,你就打算这样不告而别么。”

    喻旻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你不要去!”

    “我不去,”卫思宁说:“我有话问你,问完若你还是执意要去,我不拦你。”

    喻旻看着卫思宁,明明哪里都没有变,却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很久之后他再回忆这一幕,恍然记起是哪里不对——卫思宁看他的眼神不再温婉含情,那双眼眸里冷清得空无一物。

    耳畔静了半晌,他听见卫思宁说:“阿旻,你为什么而战?”

    喻旻紧握手里的剑,父亲的殷切,陛下的嘱托,蒙尘的军旗,赤羽军久远的传说走马灯一样在脑中浮现,他一字一顿道:“为君,为臣,为万民!”

    “好。”卫思宁连道了两声好,不知是不是错觉,喻旻觉得他似乎松了口气。

    “倘若安右在此战覆灭,”卫思宁看着他,“你一生事业,扫地无遗。”

    喻旻淡淡道:“我自己担着。”

    卫思宁冷笑出声,数日的如履薄冰,猜疑和不安像是埋在心里的火硝石,最后终于让喻旻这句话点燃了引线。

    天大的后果他自己担着,及时万劫不复也不准备给他留一个位置,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没有需要过他。 过去数年携手的光阴,似乎都成了摆在眼前的笑话。

    紧接着,卫思宁不经脑子的话脱口而出:“胜负在你眼里比人命还重要吗!那么多人命都堵在你手里,夜里睡觉不觉得胆寒吗!”

    “胜负是个屁!”喻旻突然乍然暴起,举拳就朝卫思宁的脸砸上去,“你知道什么!你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富贵人,你懂什么人间疾苦,你知道什么!”

    他准备好接受谩骂指责,准备好被人戳着脊梁骨唾弃讥讽,但这个人不该是卫思宁。

    不能是卫思宁。

    喻旻发了狂似的,揪住卫思宁的衣襟猛力怼到墙上,“柔然怎么屠的城你见过吗!大衍被掳去的妇女结局是什么样你见过吗!人命?在这里最他妈不值当的就是人命!”

    卫思宁整个后背都痛得麻木了,他惊惧地看着喻旻,觉得胸口滞重,有些喘不过气。半晌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阿旻,你其实从未同我打开心结,你还是怨我对不对?”

    他从未怀疑过喻旻的真心,可是真心也分心甘情愿不是么。

    或许十四岁那年自诩堂堂正正的一句话,不仅推开了母后,还强制绑架了喻旻的人生。

    他未得回复,喻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最后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