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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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午间闯进卫映房中,将玉带掷于他脚边,盯着他微微放大的瞳孔:“这是表哥的东西吧?”

    “是。”他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有去捡拾,我抬高了声音,故作好奇道,“那这玉带,怎么是朕在雎国公那里看到的呢?”

    “许是他来臣这里时拿错了罢。”他低垂了眼,漠然道。

    “看来表哥和萧卿关系亲密,确实不比寻常。”我轻笑,陡然厉喝道,“你们一个是北齐宗亲,一个是西梁废帝,如此情好,当真是天造地设,这座长安城,这大昭江山,够不够做你们的贺礼呢?”

    “陛下胡说什么?”他脸色白了白。

    他是不是心下有鬼,才要这般激动,我酸涩之下,又听见他犹自为萧元胤辩白:“雎国公虽是西梁宗亲,然自归降以来一直忠心,其才调更是无伦,先帝在时,也曾对他颇多赞词,令陛下要听他劝诫……”

    “你为他说话,是因父皇看重他,还是你看重他啊?”我打断道。

    卫映无言。

    我想他是心虚的,因为他与萧元胤亲近的关系和他不由分说的维护都是明显而坦荡的,我说出来,他便不能否认。他在父皇,在萧元胤面前是有别于我的赤裸模样,他们知晓他的过往,而他也甘愿将另一个并不缄默阴郁的自己呈露在他们面前。

    我的视线移到卫映腰间,那里系着莲纹的蹀躞带,仅仅以玉扣和皮革相连,轻轻一拉便可以解开。那里面藏着他的身体,藏着他多病的秘密与被掩藏的过往,他那样荏弱,我的动作他不能违抗,而此番过后我能知晓他所有的秘密,从而全心全意地对他好,就像父皇在世时一般。

    我是要对他更好,不是要猜忌他……

    我抖了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扯开了他的衣带。

    第30章

    扯开衣带,他外衣便散开,我与他的肌肤便只隔着中衣一层单薄的绸缎,伸手便可触碰到他其下赤裸的身体,我脸颊一侧能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虽没有看着他,却也能感到他此刻的目光必然极为羞恼而愠怒。我咬咬牙,正想进一步动作,却听到他开口:“你再这样做,今夜过后,我便去见先帝。”

    一瞬间仿佛连心跳得声音都停歇下去。我抬起头,端坐榻上的卫映神色无悲无喜,对我的无礼之举也似乎并没有意外,仿佛现下的情状是他早就有所预料的。

    我忽然在那一瞬间澈静明通,明了对我种种自以为克制的心意卫映其实是心知肚明的,甚至更早,在父皇还在世,我还以为我对他厌恶至极时,他就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从来不说。

    是因为把我当成小孩子,还是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我望见他秀丽的眉目,一时间那秀色不再令我心动神往,只余在那清明目光下无处遁形的瑟缩。

    我眼底一酸,慌忙以袖掩面,不敢再看他一眼。

    我踉跄着回了寝殿,呵斥了所有侍奉的宫人,独自一人借酒浇愁,期望一醉醒来后便将这一切统统忘却,不多时我果然大醉,迷离的视线中我看到父皇的身影,他高坐明堂,十二旒白玉冕冠后容颜肃穆,我心中有鬼,只敢轻轻扯扯他衣角:“阿爹”

    他并未看我,只冷冷道:“你叫朕阿爹,怎不知道听阿爹的话?”

    “我听阿爹的话,我只是想对他更好”我鼻酸,霎时觉得无限委屈,“我只是喜欢他,我为甚要喜欢阿爹喜欢的人啊?若他不是阿爹的人,我”

    “无论朕是否眷恋爱慕他,只要他不喜欢你,你就不该强迫,否则这禽兽不如行径,与北齐后主也相去不多。”他静静道,似乎在同我剖陈条理,下一刻,我却亦能觉察到他言语中要喷薄的怒火,“而朕是你父亲,是帝王之尊,你对阿映肖想,更是无君无父。”他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我脸颊,我却没有从这个亲密的动作中感受到亲密孺慕,脊背寒凉,正瑟瑟发抖,“朕说,朕不肯一个薄情寡义、多疑多忌的人做大昭的皇帝,可一个不孝不悌、不敬不慎的人做了帝王,大昭国祀又焉能长久?一己私欲和江山帝业孰轻孰重,朕早该教你的。”

    我跪坐在他脚边,既羞惭不已,又觉痛彻心扉。我喃喃道:“阿爹有幸,是我无福”

    是我无福,我喜欢了我不该喜欢的人,得不到不会,却要为此沉沦痛苦。

    我感到脸颊有冰凉泪意,父皇正为我拭着泪,这时候他目光终于是我慈爱的父亲了。他长叹,幽幽道:“痴儿!缘分未到,可谁说便没有呢?”

    我心中一惊,正欲追问,他却已飘然远去,再望不见踪迹了。

    九华帐中,我怔怔望着那华丽纹章,梦中言语犹回响耳畔。内侍进来窥探我脸色,我不耐烦地将玉枕掷到地上:“朕有疾,今日不批奏章!也不见人。”

    他还在犹豫,我看了便气,呵斥道:“出什么事了?快给朕说!”

    “门外是骠骑将军求见,陛下要见否?”他小心翼翼。

    卫映!我霎时心中大乱,慌忙穿上鞋履便奔走出殿。我听见窗外雨声,脚步便跑的更急,生怕卫映在雨里待久了。

    我到了殿门,卫映自阶下隔着雨幕与我对望,天光暗沉,他容颜却仍昳丽夺目,如细笔描摹的漆像。我望着他,倏忽间想起多年前我在遂国公府前第一次见到他。

    第31章

    我与卫映对坐窗边,仿若如旧,又心知彼此心境已全然不同。窗外雨声不绝,卫映垂眸,一字一句道:“臣与雎国公不过是救命之恩,同袍之谊,他于陛下绝无二心,非臣一人之言,勋贵众臣,刚直敢谏者,断无二言。”

    “朕知晓”我道,他看了我一眼,又道,“除此之外,臣与萧文筠并无交情之外之私,愿在先帝灵前起誓,陛下若对此有疑,可愿告诉臣疑从何来?”

    “是萧元胤”我脱口而出,可想起他也并未直言,不免又踌躇。卫映为自己斟茶,淡淡道:“他是南人,说话有他的一套路数,许是陛下曲解了罢。”

    他这样说了,我粗粗一想,也以为如此,而卫映旋即又道:“陛下如对臣有不解之处,不必去问他,我过往的事,他知晓的并不多。”

    萧元胤知晓不多,那他确实应该与卫映别无私情了我正释然之际,却听到卫映沉声说:“陛下想知晓的,臣来同你说。”

    我心口震震,一时间对此的好奇竟也衰退下来了-------如若坦白过往会令卫映痛苦伤怀的话。我想要的本来也只是他一个坦诚的态度。我正欲推却,他却如看清我所想一般幽幽道:“往事不可追,但既已雪恨,便也不是不能提及之重。”他垂下眼睫,低低道,“先帝从不舍同臣提及过往,但臣确实也想找个人说。”

    我无言,听卫映轻轻开口,风雨敲打窗纱簌簌:“我五岁时,北齐静帝薨逝,命我舅舅,琅琊王珩辅政。我舅舅喜欢我,那年便把我接去邺城带在身边抚养,他势盛,对我功课骑射严苛,却又纵容骄惯我平日举动,我因此目下无尘,连废帝桓都不放在眼里,只以为有舅舅在,我大可如此跋扈。待长大后立下军功掌了兵马,更忘乎所以,即便在街上遇到与我同为列侯之人,也敢当街打断他的膝盖骨。”

    “我以为我依仗着舅舅、父家和军功,大可一世不必对高桓那废物折腰,可我所依仗的,高桓心底并不在意。他效仿昔年北周武帝诛杀晋国公之事,在我舅舅入宫时袭他后脑,又以弓弦勒杀他,我那时就在殿外,却没有察觉异样!”他眼底有泪光与抑愤恨色,却还是按捺情绪,一字字说道,“我舅舅死了,他接下来要杀的便是我的父家,我阿爹与叔伯兄弟俱斩首弃市,我阿娘被逼自尽,我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因年幼本不在株连之列,他们是被押到邺城,死在我面前的”

    “高桓不杀我,是因为他最恨我,我要我看着我所有的亲人都殒命后,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放出我已死的消息,却是将我当做贵族间的娼妓和玩物。在先帝出使邺城时,又把我当做礼物送给他。”

    他紧攥的手指松开了些,声音中也终于带了些云开月明的希望,眼神微微恍惚,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那时还风华正茂的父皇:“我以为我要落到又一重地狱里,可他是来救我的。”

    第32章

    我心中悲怮,更兼伤怀追悔,因为我很快知道往后的事就是我亲眼得见而曾不以为意的了:“先帝七岁之前是住在邺城的,同我舅舅、母亲同在尔朱太后身边长大,因而认出我后便替我治伤,起誓来日于我一同报仇雪恨。我信不过他,然我对北齐恨之入骨,茫茫天地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他心知此,因而将我带到长安照顾,藏在自己家里。”

    多年前那个雨夜,父皇将他抱在怀里,而他犹穿着为他至亲所服的齐衰。眼前,他神情中有一种迷茫的追悔,既是悔恨遗憾,又夹杂着一丝轻快甜蜜:“他一片真心,而我满腔恨意,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更不愿接受他的爱。先帝知晓我的恨,亦甘愿成全我,因而愿在立足未稳时篡位自立、一举伐齐,要我在有生之年大仇得报。萧文筠能救我,是我们所意想不到的,先帝起先是感激他的恩情,后来却是真心爱惜他的才气,我为他求情,要陛下信他重他,盖因先帝要他做陛下的肱骨,陛下万不可因胡思乱想对他妄加猜疑。”

    “朕知晓了。”我道,对我先前的多疑十足痛悔,父皇九泉之下若知,必然对我失望。我凝望着卫映的脸颊,那哀色和泪痕犹未自他脸上褪去,昔年来到长安,他刚刚从地狱回到人间,对这陌生的一切必然无所适从,而我只怨他抢走了我阿爹

    “那阿爹刚带你回来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如果我早知道他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一定不会觉得他抢了我阿爹,一定不会对他有分毫的嫉妒。

    “陛下彼时不喜欢臣,臣满身芒刺,也自然不愿亲近陛下。”他道,想到过往,露出了松快的笑意,“后来有过遗憾,却也没有机会了。”

    我了然,知晓是彼时幼稚的恶意害了我,我的思慕与隐约复杂的情愫在我幼年对他的抵触中滋长,却也将他越推越远,过往不可追,来日不得期。

    来日

    “你告诉了朕这些,是有什么打算吗?”我紧张地问,因恐惧一时支支吾吾,“朕,一定不会再对你无礼,你千万不要”

    千万不要去见父皇。他盼着你荣华富贵寿终正寝,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先帝故去之初,臣确实想随他而去,但他日泉下相见,臣也惶恐先帝会因臣自作主张懊恼伤心。可臣确实也不想再待在宫中。”他眺望窗边,轻轻道,“臣想为先帝守陵,陛下可允?”

    我大惊,连连推却,惶恐之下在心中想着有没有什么两全的对策:“皇陵苦寒,你身子那样差,怎能去那里?”

    “他不肯我为他苦守,可我实在离不开他。”他倦然摇头,起身朝我长跪不起,“陛下成全臣罢。”

    第33章

    我最后还是允了卫映去守陵,只是借要给他在定陵侧修行所,留他到了父皇逝世一年余后才动身。

    是日风雪漫天,我自城楼凝望他冰雪雕刻般精致的容颜,听他低低道:“陛下的字,是建宁。”

    我愕然,他轻轻扬起下颌,怅然道:“自上林苑堕马后,先帝便忧心时日无多,撑不到陛下二十行冠礼,便想着先给陛下起字。”

    “他翻了几夜的书,才对这个字稍稍满意。陛下要开治世,要护大昭子民安宁,建宁细想,很是适宜。”

    我静静凝视着他,想起多年前父皇为他取字,我隐晦的嫉妒与酸涩,或许父皇是早已察觉的。

    他是个好情人,也是个好父亲。

    “朕不会辜负父皇期许。”我顿了顿,期许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昭有忧患,臣必身先士卒。”

    能留住他的只要大昭,父皇的大昭。我既痛悔如此,却又庆幸如此。

    我与他立在城楼上并肩而立,希望时间流逝缓慢,这样我便可以同他并立更久些,偏生此时内侍却来报:“陛下,雎国公求见。”

    萧元胤。我一时说不上对他是什么想法,却听卫映道:“臣将启程,能先去见见他吗?”

    “好。”我应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谢恩离去的背影,知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凝望他。

    城楼之下,萧元胤眼见卫映踏雪而来,停在他身前三尺之外。他盯着卫映的脸,神色不复从前温文从容,却似乎还极力平心静气:“你要走了,不怕来日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