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漫山遍野的尸体,摧枯拉朽的大雪,漫无边际的冷与饿,无限接近的死亡……所有的恐惧与痛苦都消融在一把绘着蓝花的纸伞里,方寸天地间他抬起头,雪光明晃晃的。
伞下的人对他笑,温柔又肆意,还有些不正经,但那张脸是触目惊心的美,甚至好看得让他忘了恐惧……正是这样一个陌生人,说要将他捡回家扔进灵窑里。
他害怕,却又有些期待。
在零碎混乱的记忆里,只有这个画面最连贯清晰。
后来……后来这个人终究没把他扔灵窑里炼生魂,还好吃好喝的哄着他,让自己唤其一声小舅舅。
所以,他的整个记忆里,只剩下这个小舅舅了。
“算了算了,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了,先歇息罢。”晏凉看对方一脸痛苦,终究不忍心,想着或许是自己太着急了,说不定一觉醒来季珂就恢复好了。
季珂不言不语点了点头,便安静的躺下盖好被子,身子还往里缩了缩,留出一大片空位。
晏凉嘴唇动了动,本想说这是他的床,但看季珂已经躺好,便欲言又止的作罢了,他不择床,去季珂的榻上睡也一样。
狭长的眸子盯着晏凉的背影,闪过一抹失望的情绪,稍纵即逝。
晏凉躺在榻上,思虑杂乱辗转反侧,这事儿太蹊跷了,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围,想着想着,天光大亮,经过一夜的折腾他是彻底累了,在明晃晃的日光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再度沉入前世的梦境里,而那个即冷漠又撒娇的小外甥,晏凉这次终于清清楚楚的看清并记住他的长相——
深刻又俊朗,正是季珂。
梦境在老地方截然而止,晏凉惊醒,已是薄暮时分,屋中寒冷,衾被里却暖烘烘的。
不知何时,季珂又钻到他的被子里,将他总是冰冷的手揣在怀里捂暖……
第30章 外甥
昨夜下了一宿的雨,这日秋高气爽,向晚的日色在窗格上投下斑驳花影。
秋风瑟瑟,窗户没有关紧,风一吹便咯吱咯吱的响,淡淡的血樱香气渗进屋中。
睡凤眸氤氲着水雾,惺忪之色未褪,他揉了揉眼望向一侧狭眸紧闭的季珂,眼睫轻颤,片刻开口道:“醒了就起来罢。”
语气平淡中透着几丝倦意,季珂果然睁开眼睛,在暮色渐浓的天光中四目相对,沉默一瞬,彼此心绪万千。
“季公子?”晏凉开口试探道。
狭长的眸子闪了闪:“小舅舅,是我。”
晏凉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季珂敏锐的捕捉到了,开口问道:“我如今的身份,是谁?”
“你名叫季珂,原是无厌山宗主江陌的首徒,因一些波折叛出师门,堕入邪道自立门户,半个月前刚经历了一场血战,身负重伤,我才把你带到此处治疗。”
他笔下主角风雨飘摇的二十年人生,被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概括了。
季珂面上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虽然从昨夜众人的言语神情他略略猜到几分,可仍旧云里雾里,如今对方挑明,他不得不面对荒唐的现实。
“可季珂这名字,分明是小舅舅你……”
晏凉不置可否,只淡淡的摇了摇头:“季公子,在下晏凉。”
“……”
“暂时想不起来也无妨,慢慢来就好。”
“小舅舅……”
“……”
“晏前辈,我可是把这身子的原主夺舍了?”
晏凉不自觉的蹙起眉头:“具体因由我也不清楚,先养一阵再做打算罢。”
季珂点了点头便沉默下去,晏凉试图从对方怀中抽出手,却发现对方拽得极紧:“季公子,我的手……”
季珂沉默一瞬才舍得松开:“抱歉,晏前辈和我小舅舅长得十分相似,我一有些恍惚。”
不是十分相似,而是一模一样……只不过面上多了一朵决蓝花刺青。
晏凉将身侧之人与梦境中的小外甥重叠了,莞尔一笑:“罢了,你想唤我小舅舅也无妨。”
狭长的眸子亮了亮,毫不客气的应下:“好。”
……
晏凉发现了,如今的季珂虽表现得内敛且克制,但记忆其实只是停留在十三四岁的少年时代,而且对周遭一切人事都抱持着极高的警惕,唯独对他一人无条件的信任,甚至有些依赖撒娇的嫌疑。
那夜之后,晏凉本立了规矩,各人睡各人的床,可一旦落了夜,那双原本充满暴戾的眸子隐忍又期待的望着他,晏凉心软,每次到最后都松了口,轻描淡写道:“行了,近来天寒,你若想过来睡也无妨。”
季珂笑了,抱着自己的被褥蹭到晏凉的榻上,他睡觉很安分,人也规矩不占什么位置,晏凉倒是无所谓,甚至错觉回到了四年前寂城那段安逸的时光。
刚开始他觉得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处略微怪异,但想想对方心智不过是少年人,现下一切又荒唐混乱,料想这小外甥心中定惶恐不安,也就起了怜悯保护之心。
而这个小外甥,兴许因为年纪小心性单纯,要比原本的季珂容易相处得多,当然,只是对晏凉而言,度昱甚至觉得如今的季珂更令人胆寒……
“小舅舅,这身子的原主,对你而言很重要罢?”
晏凉忖度片刻道:“嗯,十分重要,我来此就是因为他。”
狭长的眸子闪过一抹阴影,稍纵即逝:“你们是道侣?”
闻言,晏凉嗤的笑了出来:“不要误会,男主……季珂他直得很,身边姑娘无数的。”
季珂淡淡的嗯了声,显然对晏凉的话不大相信。
“那这位季公子,是怎样的人?”
晏凉本想将阴鸷凉薄四字说出口,却又摇头一笑,似喃喃自语道:“我也不是很清楚,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他对小舅舅可好?”
晏凉笑:“他于我,算得上有情有义了,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狭眸眨了眨:“若他对小舅舅不好,我便不让他回来了。”
怔了怔,晏凉面上的笑扩大了:“那不成,这个世界,就是因他而存在的,我也不过是他命里的过客,此行目的是为了改变剧情的走向,可终究不是故事里的人。”
他一时感慨,说得有些多,季珂自然听不懂:“……什么意思?”
“是我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两
人挤在榻上暖烘烘的,将秋夜清寒彻骨的空气隔绝在外,晏凉倦倦的打了个哈欠:“晚了,睡罢。”
虽然心中很介意,季珂到底忍耐着没继续问下去,他偷偷睁着一条眼缝看夜色中晏凉的背影,一头乌黑的发丝逶迤而下,露出一截白皙莹润的脖子,令他记起时川白茫茫的雪夜。
记忆一点点复苏,但那是属于前生季凉的记忆。
中秋将近,漫山的血樱落得差不多了,季珂的外伤已经大好,白日里除了打坐入定就是给度昱帮忙,度昱这几日心血来潮,说要采摘些血樱瓣做月饼馅料,季珂晏凉只得趁着清晨露水未褪,乖乖去采花。
“为何这樱花是秋日盛开?”季珂身体里这魂儿在时川长大,西境一年四季风沙四起,何曾见过此等灼灼花海,一时有些新奇兴奋。
“这是血樱,立秋绽放冬至结果,花期也比一般的樱树长些。”晏凉耐心解释道,娴熟的将嫣红的花朵捋进筛子里,风一吹,枝头的花落了大半,纷纷扬扬似血雨飘洒,拂了他满袖满襟。
晏凉仰起头,几片樱瓣停驻在他额间发上,季珂怔怔的看着眼前景象,心猛地一跳,全然没听清晏凉的解释。
美得触目惊心,也熟悉得让人害怕。
又有一层记忆解锁了,只不过那年那天的花海,是蓝色的。
季珂看着晏凉面上的蓝花刺青,转瞬又移开视线,胸口悸动到疼痛,时间似乎凝固了。
那是曾经……自己画上去的。
……
“季公子,先前你可是什么吃食都会做,现在怎突然都不会了?”度昱将采摘好的血樱花晾干去蒂,一瓣瓣裹入砂糖。
“我可以学。”
“阿昱他逗你的,别往心里去。”
桃花眼微微眯起:“谁逗他了?从寂城出来后我也算吃遍天下馆子了,可再没吃过比季公子手艺更好的,可怀念了。”
江昭在一旁往花瓣中调入蜂蜜,裹好后抬手比划:阿昱,我也可以学。
度昱唇角微翘,却佯做讥诮道:“你学了可有三年了,也还是马马虎虎。”
江昭无奈的笑笑:抱歉。
晏凉心中暗笑,这度昱真是欺负江昭欺负成了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