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幸福新生
天刚露出鱼肚白,朝霞还没来得及披上第一抹霞彩,宛珍已经起床。
端着白瓷盆,宛珍走去房子远处的井沿打水,坐在门前的小木凳子上,把头天忆亭忆忠兄弟俩换下的衣服洗干净,搭在门前系在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晾晒。再扭身回屋,轻轻推开门,轻轻淘米煮饭,又热了头天做好的玉米面馍。等忆亭忆忠两兄弟起床时,宛珍早已做好饭,把房间都擦了一遍了。
两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矮小土坯房屋,煤渣灰土地,一张木床,一只黑色的大木箱,简单的锅碗瓢盆,是宛珍新家的全部家当。另外,床头立着的一个红色的小木柜,是宛珍的陪嫁。外一间墙壁上挂着的两个镜匾,地下摆着的两只水瓶,是忆亭的朋友们送来的新婚贺礼。
虽然家里简陋,但新婚的宛珍已经如入天堂。
这里没有婶的棍和骂声,没有农村肥料的臭气,没有牛羊的喧闹,没有黄土的脏。虽然丈夫李忆亭有点大男子主义,可是他不打她也不骂她,对她算是温和的。小叔子忆忠是个老实好孩子,对嫂子也很尊重。
宛珍觉得,自己终于活得象个人了。
结婚一个多月了,家里被宛珍整理打扫得干净无尘,衣服也洗得整齐清洁,一向忙累惯了的宛珍,很不适应这样的闲散生活。虽然每次五娘、二嫂她们来家串门,总是说,
“唉呀,忆亭有福喽,这个家总算象个家不是个狗窝喽。看吧,家里就是得有个女人。”
可宛珍总觉得自己没做什么,比起以前干的那些农活,这点家务算什么呢?
新婚两个月后,宛珍渐渐发现一个问题。
虽然忆亭每月有固定收入,但是除了要养家抚养小叔子,供他念书外,忆亭时不时还会拿钱给大哥忆鲁一家人用。忆亭总是对宛珍说,长兄如父,长嫂比母,母亲活着的时候,兄嫂照顾很多,也很孝顺,他很感激兄嫂,尊重兄嫂。
宛珍理解丈夫,从不干涉,只要家里做点白面馍或是煮了点好吃的饭菜,宛珍也会装了,送给在街边缝纫店上班的大嫂吃。
从小听惯《七侠五义》,深受古代侠义之风熏陶的李忆亭乐善好施,即使家里穷得就剩最后一毛钱,他也会拿出来接济急困贫难的人。谁家要是有困难,他立马倾囊相助。
因为这个习惯,宛珍和他两兄弟,虽然省吃俭用,仍然是入不傅出。经常断顿。
又一天,宛珍对着空空的面桶发愁。
忆忠在屋里写作业,忆亭坐在门前小凳子上,跟邻居刘老二摆龙门阵。
宛珍走出去,悄悄拽了拽忆亭的衣袖。忆亭正说的兴起,不耐烦地甩袖道,“怎么了,饭做好了?叫小忠先吃,我过一会儿再吃。”
宛珍嗫嚅道,“没面了。”
“没面?那就煮米呗。”李忆亭挥挥手,正说在兴头上,不喜欢被人打断。
“也,没米了。”宛珍红了脸。
“我说宛珍,你是怎么过日子的,你看二嫂,家里偶而还吃回,咱家天天咸菜面条的,连回影都看不见,这还断顿了?”李忆亭笑道。
虽然脸上在笑,可是心里有几分烦恼,这个宛珍,还真是老实,不会想办法吗?当着这么多人塌我的台是怎么着啊?
宛珍当着人,不说话,很羞愧。自己也觉得自己笨。
刘老二看着发窘的宛珍,笑说,
“没啥没啥,谁家都有脸面前的难事,去我屋里找你二嫂先拿碗面做上。”
忆亭也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对宛珍笑笑道:
“别着急,这个月工资还有几天就领了,我回头找厂长说说去,先预支了。你今天先去二嫂家借点面对付一顿吧。”
宛珍答应着,回屋拿了碗去了。
晚上,宛珍跟忆亭商量,听说东边盖房子,要小工,一天1块钱,宛珍想去。
李忆亭沉了脸,
“你什么意思?我李忆亭养不起老婆?要老婆出去卖苦力吃饭?”
“不是不是,俺不是那个意思,俺是说,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没事做,俺去帮忙,能贴补点家用。”宛珍紧张地望着李忆亭。
“宛珍,我知道你勤快,也知道家里是有点紧张,可是,你才刚结婚,又身体不好,我不想你去受这份累。”李忆亭真诚地说。
宛珍一阵鼻酸,长这么大,还没谁真心疼过她。听了李忆亭的话,宛珍的心田流过一丝暖流。
“俺身体没事,俺不觉得累。”虽然结婚两月了,宛珍依然不敢直视李忆亭那张英俊的面庞,低头望着忆亭的衣袖说。
“这事不说了,我会想办法拿钱回来的,你不用管了,拎泥兜子这事咱不去。那不是女人干的活!”李忆亭有点烦。
宛珍没有再说话,端盆热水给忆亭洗脸,一个人暗暗想心事。
第二天,擦洗完家里,扫完地,送走了上班的李忆亭和上学的李忆忠。宛珍锁了门,一个人顺着东城墙,悄悄过桥往东边走去。
二嫂说过,东城墙河对面正在建电影院。
以前老阜阳城的娱乐场所都建在大戏院周边。解放后统统被拆除了。后来政府重建了大戏院。偶尔会有剧团来唱曲剧或是梆子戏。叫什么“花木兰从军”或是“穆桂英挂帅”。文革期间,很多唱戏的都被遣送农村改造去了,除了忠字舞,就是样板戏。现在也没人跳没人演了。
不知道何时,从哪里传进阜阳城一种新的娱乐形式,电影。
电影这个新鲜玩意儿,在露天放过几次。李忆亭也带宛珍去看过一次,一块白布,一个人坐在一个大机器后面,机器对着白布投出光束,就有人啊马啊什么的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白布上,非常清楚。
现在河对面就正在建阜阳城的电影院。整个阜阳城的年青人都在盼望着电影院的建成。
宛珍来到工地,不少人正在帮着砌墙,有人在验收原材料,有人在指挥。
宛珍不知道该问谁。
一个男人注意到宛珍,走过来问,
“你有啥事?”
宛珍忙道:“俺听说这儿要小工,俺想来!”
那男人上下打量宛珍,娇小的个头,瘦弱的面庞,一身新衣像是借来的,大大的套在宛珍削瘦的身板上。正两眼期待地望着自己。
“你知道小工都要做啥吗?你能行吗?”
“俺知道,就是拎泥兜子,搬砖头!俺能行!”宛珍抿了抿嘴,有一丝坚定的神情掠过她清秀的脸庞。
“那你试试吧。今天就能干吗?”
宛珍看看身上的衣服,还是结婚时,李忆亭带她上街买的。
“俺现在回家换身衣服,一会儿就回来。俺想问问,是一天一块钱吗?”
那男人笑着说是。
宛珍赶忙跑回家,换了衣服就往河对岸跑。因为兴奋,削瘦的脸庞泛出少有的红润。
天色渐晚,李忆亭下班回来,走过小街,转过井沿,抬头望去,没有看到两个月来立在门前等候的宛珍的身影。自家小屋也没有灯光。李忆亭心下暗暗纳罕。不由脚下加快了步伐。
弟弟忆忠坐在门前一段木头上,正低头摆弄一把锁。听到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见不是嫂嫂,是哥哥,有一丝失望。
“三嫂不知干啥去啦,家里也没做饭!”忆忠汇报。
“坐门口干嘛?你不冷啊!你三嫂能干啥去,走两条街就能迷道的人,你没去前院刘二嫂家看看?会不会在她家说话?”忆亭进屋点上煤油灯。扭身放下刚在街口面店买的两斤白面。又回屋收好面本和剩余的粮票。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背后一人说,
“晚了晚了,俺这就做饭去,你们俩先洗脸等等哈。”
两人回头,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已经分不清哪是衣服哪是人,哪是头发哪是脸,整个一灰堆里钻出来的人。
忆忠往来人脸上仔细一认,居然是三嫂。
天哪。三嫂这是掉灰堆里了?
忆亭渐渐黑了脸。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大胆,昨天还说别去别去,今天就跑去了。这还是那个事事只会说:“俺随你”的柔顺女人吗?
宛珍顾不上哥俩,拿了盆跑到井沿下打一桶水上来,顾不上天冷,全身拍拍灰,把手脸都洗了,又跑回屋开火做饭。
一晚上忆亭都没有理宛珍,宛珍再笨,也看出来忆亭生气了。
今天白天,宛珍为了证明自己能行,和男人比着干活,抢着搬砖,拎泥兜子,虽然以前也不是没做过比这更累的活计,可是婚后闲了两个多月,猛地这么一累,还真是全身象散架一样的酸痛。
看来,在城里也一样不好挣钱啊。这一块钱,每一分纸角里都浸着宛珍的汗水。
宛珍小心翼翼地端碗给忆亭,看着他的脸色,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忆忠知道兄嫂有事,也不多话,吃了饭抹抹嘴巴,一边看书写作业去了。
一连几天,宛珍都去工地干活,晚上连跑带走地奔回来给哥俩做饭。尤其对忆亭,百般小心,万般侍候,生怕忆亭骂她打她。可是这个李忆亭,也不骂她也不打她,就是不和她说话。宛珍也曾小心地问,“你要是不想俺去,干完这个月拿了工钱,俺就不去了。”
李忆亭仍然不说话。
李忆亭心想,你要是我媳妇,就该相信我,相信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用不着你去辛苦。你该明白我不想自己老婆出门在外去受那个累。
李宛珍却想,忆亭够苦了,我不能让他柴米油盐屋里头的事,啥都要心,忆亭是干大事的人,人又好,从来不打骂我,对我又温存,我怎么能让一个大男人天天心碗里还有多少米缸里还有多少面?我又不瞎不瘸,我也能干活养家。
一个多月后,宛珍在工地赢得了尊重,大家从怀疑她,到取笑她,到尊重她,宛珍付出了比男人更多的苦力。干活时,宛珍抢着干,休息时宛珍总是最后一个,等工头喊才停下手里的活。吃饭时,宛珍总是最后一个端碗,但却是第一个放下碗冲过去干活的人。小小的个子,却有一把力气。瘦瘦的脸,却有一股倔强劲儿。
工地上,难得有个把女人的身影。原来做饭的朱嫂子,是工头的大姨姐,男人们都爱跟她打一下,骂一下,笑几下。宛珍刚来时,大家也存下这个心,想调笑她。可是宛珍来了就干活,严肃着一张小脸,对谁都不理不睬,好象眼里除了砖头活计,什么都没看见似的。有谁说个笑话,她也象没听见。随着时日的增多,大家看她拼了命似的做活,都忍不住尊敬她,也怜惜她,如果不是家里穷,谁舍得自己家里的大闺女小媳妇来做这样的苦活计。
工地上的人们不再取笑宛珍,时不时地大家都会暗地里帮助宛珍,这让宛珍很感动,更加卖力地干活。
偶尔也会从家里带点自家腌渍的咸菜给大家下饭。
拿到第一个月工钱的时候,宛珍兴奋地往家跑。她要给忆亭看,她也能帮家里挣钱了。可是忆亭不抬头,也不开口。就象没看见宛珍眼眸里的兴奋,也没看见沾满汗水和灰尘的一叠钱。忆亭就象突然变了一个人,没有话,有话也不说。
宛珍的快乐和兴奋降到了冰点。
忆亭,我,只是想帮你,我只是想做事帮家里赚点钱。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去干活。可是我不想闲着只会跟邻居婶子大娘们唠磕。
宛珍张了张嘴,把话吞进肚里。忆亭这个样子,估计说什么都没用吧。
天渐渐冷了,宛珍想趁着能挣钱,再干几天,等攒够钱,宛珍想给忆亭和忆忠做件棉袄。结婚后宛珍在家大扫除的时候,整理衣物,发现忆忠棉衣又破又脏,忆亭本就没有棉袄和棉裤。这要下起雪来,没棉衣怎么能行?
结婚久了,宛珍发现,忆亭虽然爱文喜武,可少年时期营养没跟上,身子骨不好,一到变天就会咳嗽个没完。当然,忆亭爱抽烟也是一个原因。也不是没委婉地劝过,劝轻了就嘿嘿一笑,劝重了就放话给宛珍听:
“不抽烟能叫男人吗?宛珍我告诉你,你管家可以,管忆忠也行,就是别管我,我最烦人管头管脚了,实话告诉你,我认识烟比认识你还早呢,你凭什么让我喜新厌旧?”
宛珍摇摇头,忆亭这个男人样样好,就是爱面子,爱自由。
正边洗衣服边想心事,耳边传来李墨梅尖利的声音,就象是甩耳括子一样,括得人耳朵生疼。
“宛珍!我的衣服都洗好了?明儿晌午你跟忆亭上我家去,把我那院墙垒垒。我那花池子也该修修了。”
自从宛珍嫁了忆亭,李墨梅一向以两人的大恩人自居,有事没事就把宛珍叫家去干活。实心眼地李宛珍也着实感激李墨梅把自己从后娘手里救出来,凡是力所能及,总是尽心尽力地帮李墨梅干好。
但丈夫李忆亭不喜欢姑姑使唤宛珍,今天听李墨梅又来使唤宛珍,还连自己也捎上了,忆亭转身进屋,隔窗叫宛珍,
“宛珍,你在外面磨蹭什么呢啊,叫你帮我找件衣服,我明天要下乡办事穿的。你就这么不上心。”
宛珍这边忙应着李墨梅,那边又忙起身擦手去屋里看忆亭突然要找什么衣服。
脚还没进屋,李墨梅就象龙卷风一样刮进屋。
指着宛珍和忆亭大骂:
“你什么玩意儿!噢,我这和宛珍说话呢,你就把她叫进屋,你什么意思?嫌你姑叫你们干活啦?不是你姑我,宛珍你不知道现在受啥罪哩!你忆亭有啥啊。不就吃个公家饭,拿几十块钱吗?要不是我天天照顾着你们,你们早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我这还没跟你算帐呢,你倒先给我脸子瞧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李五心的三少爷是不?那是早五百年前的事啦,你现在有啥,不是看五娘的面子,我能把宛珍嫁你?我李家的闺女没人要了也不能便宜你个蛋黄子,原来还说是公家人,屁!骗人骗到我李墨梅头上了,谁不知道你小子恋家窝子,没出息的种子,在凤台想家,跑回来连个工作都给丢了,现在还不是给人帮忙,也不是啥铁饭碗,我算是肠子都悔青了,把个宛珍便宜了你个白眼狼!”
这边宛珍一边连声喊着“姑!”劝李墨梅,一边拉着丈夫,防着他气极与李墨梅发生争执。
看着丈夫越来越铁青的脸。宛珍知道他要发脾气了。
宛珍很怕他发脾气,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宛珍不想失去眼下的温饱与安宁。
正闹得不可开交,窗外刘二嫂赵国花走过,一听屋里喧闹,就知道是李墨梅恶疾又犯了,跑来找小两口的碴。
这个李墨梅也真是,没见帮过小两口什么忙,家里啥活都让李宛珍去做,还隔三差五跑来找借口教训宛珍一顿。看样子今天不知在哪儿受了谁的气,又跑来排喧小两口。估计忆亭在家,才闹得这样家翻宅乱的,这小子脾气倔强,可别弄出什么事来。
刘二嫂心里想着,肚子里琢磨着,脚下可没停。
快步走进宛珍的小屋,一把拉住正拧了眉头,攥了拳头的李忆亭往外推。
“忆亭兄弟,你快去,你刘二哥正有个事找你呢,哪都寻不见,谁知道你窝在家里跟你姑演三娘教子呢?快去!快去!”
宛珍正发愁,见刘二嫂进来又这样说,虽然不太明白,但也知道是来帮忙排解的。连忙也推李忆亭:“快去!快去吧,快看二哥找你啥事!”
李忆亭青着脸,望望宛珍一脸乞求的神色,不由心里一牵,又看看好心的二嫂猛使的眼色,顿顿脚,转头消失在夜色里。
“他姑,咋生那么大气啊,咱街上,从东到西,你打听打听,谁不说他姑是个良善人,谁不知道宛珍是你从火坑里救出来的?!谁不夸他姑你是有勇有谋又有善心的女中豪杰啊。我看那唱的穆桂英都不如您呐!哈哈!”
刘二嫂一边使眼色让李宛珍去倒水,一边挽了李墨梅坐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