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霖云猛的一愣,似是没想到蔷薇居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表情一时僵在脸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蔷薇看着陆霖云愣在原地,也不继续逼问,只淡声说道:“陆公子果然也放弃不了吧?既然如此,又何必强人所难?”
陆霖云微微垂眸,再抬起来的时候,面色己经恢复正常,他看着蔷薇,苍白的面容上透露出一丝几不为人察见的苦涩:“我的确难以放弃,可是这难以放弃的原因,却和蔷薇姑娘说的有些出入。”
“哦?”蔷薇诧异的侧转头:“陆公子不愿放弃的原因,如果不是忠心,又能是什么?”
“是……”陆霖云因气血不足而略略泛白的唇微启,犹豫了一下,却又转而笑道:“些微小事,不提也罢。”
蔷薇眸中满是疑惑,从她到朝云开始,她就知道这个左相陆霖云是铁杆云皇党,可是如今,他居然对她说,他之所以做这么多事情,却并不是出于对云皇的忠心。
陆霖云虽然一言有失,却也并不在意,看到蔷薇怀疑的眼光,淡笑说道:“蔷薇姑娘不必疑心在下,其实这其中的原因,令师兄倒是知道的,既然他没有特别提醒你,那在下的秘密,自然不会对任何蔷薇姑娘所关心的人不利,蔷薇姑娘觉得呢?”
蔷薇眼眸一眨,觉得陆霖云这几句话说的甚是在理,一时也不由觉得有些有好意思,探人隐私,向来不是她愿意做的事情。
陆霖云看到蔷薇放下防备,又开口说道:“其实当年将军修罗沙海战败,先皇本来并没有多生气,对于慕容府,就算要整治,也不至于下杀手,真正让先皇动了杀机的,是一封信。”
“信?什么信?”蔷薇脸上的淡漠在陆霖云提及当年事的时候几乎一瞬间退去,飞快的起身到了栅栏边。
陆霖云并无意隐瞒,只轻声说道:“这件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太多,只是有一次整理宫中旧档案的时候看到过。那封信的主人,是当年随慕容将军迎击赤焰部队中的左前锋官。”
“信上说了些什么?”蔷薇急切的问道:“那封信又为什么会让皇上动了杀机。”
陆霖云望了蔷薇一眼,想了一下,先不忙着回答蔷薇的问题,却反而说起了别的事情:“当年将军迎击赤焰的时候,朝中几乎己无可用之兵,可用之将。但好歹,也总能给将军剩下一两个。这其中,最精锐的部队,就是将军自己随身的两千亲兵,而最有名的将领,就是左前锋官宋竹锋!”
“他到底在信里写了些什么?”蔷薇无意去了解当年的人员配置,只是盯着陆霖云的眼睛,手指紧紧的抓在栅栏上,纤细的指骨几乎要撑破皮肤。
陆霖云并不理蔷薇的询问,只是接着说道:“当时朝中军队大权几有一半以上集中在慕容府,但毕竟不是全部,所以,总还有一些非慕容派系的将领,担任着相当重要的职责,这个左前锋官宋竹锋,也恰好不是慕容派系的。”
蔷薇听到此处时,心中不由下意识的一动,起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历朝历代,总免不了派系党争,无论慕容家是有意为党还是无意为党,他自身强大的实力都己经不可能避免的成为了一党,而身入此等漩涡的人,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
陆霖云看了看蔷薇的表情,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却还是说道:“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吾奉大将军命前趋探路,入魔鬼谷,遇伏,不敌溃败,大将军亲率两千亲兵断吾后路,与敌合击我部。料吾生还无望,此冤不雪,死不瞑目!”
“什……么?”蔷薇怎么也想不到信里居然会是这样的内容,忍不住后退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瞪着陆霖云:“骗人的吧……我外公他……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他……”
陆霖云垂下眸子,默然不语,当年的事情他也不清楚,虽然背出了信的内容,但对于事情的是非曲直,却并无权评价。
蔷薇扶着墙又连退几步,一直到了腿碰到床边,才一下子坐了下去,面色却己是煞白,一丝血色也无。
从开始到现在,她所听到的慕容将军,永远都是黑袍银甲,雄姿英发,谈笑间灭强敌于灰飞烟灭。他应该是一个忠臣,纯臣,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可是这件事情从陆霖云口中说出来,却又让她不得不信,因为陆霖云是陆明持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给慕容垂身上泼脏水?
坐在床上怔愣了一会儿,蔷薇忽然抬起头来说道:“不对,既然我外公亲率大军围截那个左前锋官,以我外公指挥作战的能力,他又是怎么把信送出来的?”
“据送信的士卒说,是宋竹锋遇到合围之时,命他立刻换上赤焰军的衣服,然后混入对方军队中逃出生天,将军的两千亲卫个个都有名有姓,不可能混进了生面孔而不被人发现,因此,他只能混入赤焰军队。”
“那那个士兵呢?”
“死了。他将信交给皇上之后,力竭伤重,当场死于皇上面前。”
“那也就是说,死无对证?”蔷薇的语气里忽然又有了些信心:“除了那个士兵的一番话和这封根本不能证明真伪的信,没有任何其他证据能证明我外公曾经做那种事情。难道皇上凭这么一点莫须有的证据,就能置慕容满门于死地?”
陆霖云秀美的眸子眨了眨,轻声说道:“那个士兵从赤焰逃回来的时候,距那场大战己经过了很久,他浑身血污,遍体鳞伤,信又的确是宋竹锋的笔迹。
这封信送到之后仅仅半个时辰,前方就送来了赤焰封将军为冠军候,所有出征军士悉数被坑杀的加急军报。蔷薇姑娘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有谁还能容忍慕容府继续安然无恙的存在下去?”
“可是……”
“蔷薇姑娘想说将军不会反?”陆霖云忽然轻笑:“我听说蔷薇姑娘也是自小在深宫中长大的,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想不明白?慕容将军反不反,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慕容将军想反,他就能反!”
蔷薇猛的怔愣住,陆霖云的话如当头一棒,砸的她眼冒金星,早就在宫阁之中见多了这种事情,有哪一个皇帝,能够容忍底下的人,有如许大的势力?
而当年慕容府的势力,实在己经足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慕容垂的战败,宋竹锋的信,说白了,其实都只是一个契机而已,不要说这件事情做的圆滑浑润,全无破绽,就是有再多的破绽摆在那里,只要皇帝下了决心,慕容家一样难逃灭犯人身体不适,需要看医生,好好修养,我把她接到韩府去关押,请他下批准的公文。”
“韩公子,这……这怎么行?”那狱吏闻言立时就急了:“这可是钦犯!”
“钦犯又怎么了?”韩书仪怒喝:“是皇上亲自下的旨,要好生对待,你们这叫好生对待吗?要是她撑不到九卿庭审那一天怎么办?你们这是抗旨,你们有几个脑袋?”
“可是韩公子……”
“啰嗦什么?”一向温雅的韩书仪鲜少会有火气如此大的时候,看到那狱吏仍在原地呆着,不由更是气闷,忽然伸手扶起蔷薇,对那狱吏冷声说道:“不要你担责任,你去和我爷爷说,人我带走了,有事尽管朝我来,他想干什么,直管回家里找我就是了。”
说着话,扶着蔷薇就向外走。
蔷薇也被韩书仪的雷厉风行弄的有些措手不及,身不由己的被带向门外,却忍不住转头向陆霖云的方向望去。
陆霖云原本只是静静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看到蔷薇转头望向他,却忽然说道:“看来蔷薇姑娘的喜怒哀乐,牵动的不止一两个人,还望姑娘到了新府,莫要忘了旧人才好。”
蔷薇一怔,韩书仪却是己经将她拉出去了。
一路出了大理寺的大门,纵有狱吏官员看着不对劲,可是看到走在蔷薇身边的人是韩书仪,却也都不敢拦。
韩充儿子早己过世,只有这么一个亲孙子,对他的疼宠自是不必说,因此虽然韩书仪论官职位份,都绝没有权力从大理寺提人,但是看在韩充的分上,却没有人敢说什么,只能偷偷的跑到里面去禀报韩充而已。
韩书仪的马车就停在门外,蔷薇一路上都有些缓不过神,直到坐上马车,还有些神思恍惚。
她忍不住在想,陆霖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直到韩书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才猛的回过神来。
韩书仪看着蔷薇坚定的说道:“你别怕,不管爷爷说什么,自有我道:“书仪,那天冤枉了你,我都还没有来得及……”
“不说这个。”韩书仪立刻打断了蔷薇要说的话,轻声说道:“你的确曾在我身上看到过类似书信,会怀疑我,也是理所应当。而且你之后也几乎立刻就相信了我的解释,认为那件事情真的不是我做的,单只这份信任,于我而言,就己经很够了。”
“那么……”
“我提起这件事情,只是想告诉你,虽然你几乎是无条件的信任了我,可是我却不能这样空口说白话,一点证据都没有。所以,我下决心一定要找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向皇上禀报,一来尽人臣之本分,二来,也是不负你对我的信任。”
韩书仪这番话说的极坦然,看着蔷薇的目光也丝毫不避讳,仿佛为她做些事情是理所应当一般。
蔷薇被韩仪看的一阵心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低下头去,当作没看见。
韩书仪也并不追迫,接着说道:“我这些日子不在京中,正是去查这件事情。”
“那可有眉目?”
“有。”韩书仪肯定的点头,但面容却有几分苦涩。
蔷薇心中一动,紧接着问道:“跟韩大人有关?”
韩书仪虽未说话,但表情却己表明,这件事情显然真的是和韩充脱不了干系。
清了清嗓子,没有正面回答蔷薇的问题,韩书仪慢慢说道:“从靖王府出来之后,我立刻着手去查与陆府书信案有关的材料,借用韩家长孙之便,我轻易的看到了那几封被封存的信件,我发现,那些人为了使嫁祸更逼真,不仅有对方写给陆霖云的书信,还有一封陆霖云尚未写完的回信。看到那封信,我立即找了几封由陆霖云所拟的诏旨来对比,仔细比对之下,却发现字迹几乎一模一样,恐怕就是陆霖云自己来看了,都要以为这封书信是出自他手。”
“当真?”蔷薇眼睛睁的大大:“可是如果那封信的笔迹真的和陆霖云的一模一样,你又如何判断那不是陆霖云写的?”
这本来就是件很矛盾的事情,以韩书仪的立场,没有理由一开始就认为陆霖云没有嫌疑,可是他刚才那番说辞,却又分明表明他确认那封信绝对不是出自陆霖云之手。
韩书仪唇边微微泛起一抹笑意:“我不得不承认,那封书信伪造的非常高明,可是,他们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哦?什么地方?”
“避讳!”
“避讳?”
“不错。在那封书信中,有一个字恰好与陆夫人,也就是陆霖云母亲的闺名相同。陆夫人早逝,陆霖云又是贵胄子弟,饱学之士,碰到自己母亲的名讳,是必然要减笔以示避讳的。陆霖云这一点一向做的极好,从来没有忘记过,可是在那封书信中,那个字,却是写全了的。只凭这一点,我就可以确定,那封书信,绝非出自陆霖云之手!”
“当真?”蔷薇目中立时透出光亮:“那你……”
“只凭这一点怎么够?”韩书仪知道蔷薇要说什么,有些无奈的截断了他的话:“就算我把这个发现报上去,到了皇上那,也顶多是个不大不小的疑点,起不到什么关键作用,而且也一定会有大臣驳斥说,陆霖云连造反的事情都敢做,不避讳尊亲姓名,又有什么大不了?”
蔷薇一愣,知道韩书仪说的有理,确实是自己欠考虑了,只是方才在狱中,陆霖云虽然对她说了些不相投机的话,可是她对陆霖云这个人,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恶感,而且隐隐约约的,还觉得有几分亲切。
虽然知道他在狱中其实多少是自己自愿进去的,可是他毕竟身有宿疾,上次为了救自己,又受了刺客一掌,身体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就算狱中再怎么优待他,那样阴湿寒冷的环境,对他的身体,始终是有害无利。
因此,若是能早出来一日,还是早出来一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