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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范雨婷情绪渐渐稳定了些,还主动讲了上午她在派出所被电视台录相的事,女人们的兴致又调动起来。
但是到了晚上,范雨婷的心情却坏到了极点,身边的女人们居然很快就睡着了,孤独和凄凉袭上她的心头。她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着她的枫桥巷,她那温暖可亲的家,以前觉得那么可怕的独守空屋,此刻却感到了它的安宁是那样的珍贵。
蚊子在飞翔,“嗡嗡”地怎么也赶不走。身上奇痒难熬,她总觉得有无数的蚊子在她皮肤上咬。一会儿有人错牙,听起来毛骨悚然。过一会儿有人起来屙尿,“哗哗哗”地一阵之后,也不把盖子盖上就回到铺上,那臭气浓得好像尿桶就摆在你鼻子跟前一样。
范雨婷虽是贫贱出身,从小过的都是苦日子但是自从沦入风尘后,整日吃喝玩乐,无所事事,不愁钱花,穿戴高贵,懒散惯了,渐渐养成了一种娇弱的心态和个性。现在一夜之间环境变得如此恶劣,她哪里还睡得着觉?
一夜失眠,范雨婷第二天没精打采,整日躺着,闷闷不乐,饭也不想吃。张妹安慰她说,过一两天习惯了就好了,她进来时也是这样,用不着发愁。
可是第二个晚上又是前一夜的重演。范雨婷感到头疼如裂,浑身都是疙瘩,她拼命地抠,有几次她难忍得近似于自残一般在身上乱抓,天亮了醒来一看,白嫩嫩的手臂,腿,肚子,布满了一道道血痕,她吓得差点晕了过去,无声的泪水像小河一样止不住地流。
幸好就在第三天的早上,她被唤出去带到了值班室,那里有三个人在等她:看管员,高警察,和夏姨。夏姨是枫桥巷街道办事处主任,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
高警察告诉范雨婷,他们到街道,到她原来工作的纺织厂了解过了,鉴于她举目无亲,孤独一人,本着有利于挽救的精神,决定让街道办事处将她接回去。以后要经常向街道办事处汇报,纺织厂已答应考虑她回去重新上班,不可再旧病复萌,否则,再进来的话,那就是劳教和劳改两种前景等待她了。
高警察叫她现在就和街道办事处签一份互保协议书,一式三份,派出所、街道办事处和她本人各持一份,签毕她就可以回家了。
夏姨告诉她:
“高同志为你的事,上上下下跑,在你们厂,嘴皮子都磨破了,好不容易才把厂里说通。你遇上好人啦。”
高警察倒是很平静:“你的事,”他说,“我什么人也没讲,就让黄老师继续蒙在美好的自以为是之中吧。以后,就看你了。”
范雨婷愣了愣,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范雨婷从头到脚把自己洗了无数遍,连脚指甲缝都拿物什刮了又刮,她要把收容所里一切可疑之物包括灰尘、气味,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处缝隙之中彻底冲洗干净。
她把全身换下的衣服塞进一只塑料袋,包括那套迷彩装。她扎紧袋口,好象这是一包随时可能泻出毒素致人死命的剧毒药品。她把它暂时放在门背后。
然后就是睡觉,把枫山宾馆和派出所值班室的那一夜算起,她已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她眼睛涩得厉害,头昏脑胀,头重脚轻,从浴室到床这几米远的距离,她迷迷糊糊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
等她睁开眼睛时,她大吃一惊,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心情一紧张,头脑立刻也清楚了,原来是黑暗笼罩了室内,已经是晚上了。
她拧开电灯,八点钟,她是上午九点钟回家的,就算洗澡花了一小时,她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个小时,可她觉得还没一会儿呢。她回忆了一下,她能肯定她是头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她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三天没抽了,这烟好像比什么都有味道。好舒服呀,这软软的席梦思,这干净的被子,这安静的一切,没经过灾难是无论如何体会不到幸福的。那地方是再也进去不得了。
她想起了那个高警察,其实他真是个好人。虽说自己在收容所里吃了苦,但放她出来的也是他。她是那里边最后进去的一个,却是最早离开的,连款也没罚,连收容费都没交。而且,这个少见的警察还居然为她的事跑来跑去,把纺织厂也说通了,愿意安排她的工作。
这也许是黄诗人的原因,或许就是高警察本人的恻隐之心,不管怎么说,好警察还是有的,要是所有的警察都这么好就好了,说不定她都不好意思再干这种事了。
她真想好好感谢那个高警察。
对了,高警察是怎么说的?“你的事,我什么人也没说,就让黄老师继续蒙在美好的自以为是之中吧。”那个“黄老师”还会是谁,当然就是黄诗人。啊,高警察,我一定要给你烧高香!
范雨婷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手臂长伸舒展了一下身体。现在,一切危险都过去了,向前看吧。
一种“咕咕”的声音传来,她仔细听了听,又响了一串,结果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她这才感到饥饿,这饥饿像上午的瞌睡那样厉害,心慌得一分钟也耽搁不了。她抛掉被子匆匆下床。
穿衣服的时候她顺使便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她惊喜地发现身上的红点差不多消失了,她猜想,看来这不是什么虫咬的,而只是一种皮肤过敏。那一道道的血痕也淡了。
她一转身,看见了门背后那只塑料袋,她当然不会焚烧它,不但费事,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于是出门之后,她很省事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在饭馆吃饭的时候,手机叫了,一看,是侯总经理来的,但她肚子饿极了,吃了再说。
刚放下碗,机子又叫了,这回是老汤来的,饭馆里有个安静角落,她走过去接听。
老汤的声音是焦灼而关心的,一听她放出来已经没事了,他说他悬起的这颗心才落了地。她简单地告诉了他这两天的情况,老汤很歉意地说他对不起她。他也讲了他的情况,他说罚了他五千块钱,他是第二天中午在一个指定地点交的款,做贼似的,他拿了身份证转身就跑了。看来只是罚钱,谢天谢地。
“小雨婷,对不起你。”老汤充满了歉意。
“事情都过了。”她淡淡地说。
“我来看你,现在。”口气是诚恳的。
“现在我很累,”她无力地说,“想休息。”
“那,过几天我来,你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如果他表示坚决要来的话,她也许会同意他来的,她现在何尝不需要得到别人的慰藉和关怀。但是老汤却不再坚持。于是她只简单地应了几个字:“再说吧。”便挂了电话。
她想像着那个女秘书,是如何的春风得意,可是自己呢,只能叹息,都怪自己不慎。
冷静了一阵,她才给老头子拨电话,刚才手机上显示的是“枫园”的电话号码。
老头子说他已经知道,是女秘书告诉他的,现在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要再去想它。他安慰她,口气平平,不像老汤那样焦急,或者说还有一丝不快,因为她是在与别的男人鬼混时翻的船,老头子大概吃了点醋:
停了一会,她郑重地问:
“她还给你说了些什么?”
“谁?”
“你那个女秘书。”
“她说你是在枫山宾馆被抓的,你怎么……唉。”
“你知道这都是她干的好事吗?你那个女秘书?”
“你说什么?”
“警察是她带来的,她想整我,报复我,就这么回事。”“她没对我说呀。”
“现在我对你说了。”
“哦,有这样的事。”
她等了等,对方没有紧接着说话,她“啪”地一下就放了电话。
她还以为他要问个详细,表示出他的愤慨,至少要骂一句给她听听,结果他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哦,有这样的事。”
这就是她的价值吗?就是她在那些所谓爱她、关心她、为了与她上床恨不得一迭声地叫她亲妈的男人眼中的份量吗?
她觉得周身软得厉害,一种被人抛弃、被人出卖的感觉,从未有过地涌上心头。
她茫然失措,一下子感到了深入骨髓的低贱。
她付了饭钱和电话费,大步走出门。
她是乘中巴车去火车站地区的,她要好好散散心,把几天中的晦气一扫而光。
车过枫桥时,一弯初升的新月照在城市上空,她的脑中忽然隐隐飘来几句有关月亮的话,是什么话呢?在什么地方说的呢?她犯了迷糊,这几天遇到的变故大多,她的脑子里乱得像个大风刮散的鸟窝。
但月亮毕竟是可爱的,融融的辉光温柔地涂抹着夜色中的城市,使白天看起来不太清洁的西城也显得明丽可爱多了。而在收容所里,却不可能看到月亮,更没有月亮带来的温馨详和的感受。啊,自由太好了,月亮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