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说:“不要随便喂野物,会被缠上。”
大魔头说:“我看见这只猫,就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呆头呆脑的,躲在那里不哭也不叫,就两眼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
徒弟沉默着不说话。
大魔头低头玩了一会儿地上的草叶说:“崇毅,我杀了你天云门满门,收养你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你反噬复仇的那天。”
徒弟很生气,他一生气就头脑发昏:“霍厉,我早就不想找你报仇了!你还要我再说多少遍!!!”
大魔头说:“我知道,你知晓了天云门和霍其情的往事,不忍再对我下手。”
徒弟气得掀了锅子:“霍厉!!!”
大魔头躲闪不及,被泼出来的滚汤烫到了手。
徒弟急忙把大魔头抱到溪边,用冷水冲刷那片被烫红的肌肤,阴沉地威胁道:“霍厉,你别惹我,我现在还能这样和你说话,一定是因为我走火入魔之前脾气特别好。”
事情的结局是,徒弟又屠宰了一只大雁,给大魔头重新炖一锅汤。
汤炖到一半,天忽然开始下雨。
于是徒弟和大魔头只好把锅搬到屋檐下继续炖。
天渐渐黑下去,雨稀里哗啦地敲打着屋顶上的瓦片,树叶草丛都被冲刷得沙沙响。
他们两个坐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光里,慢慢地等那锅大雁肉煮熟。
徒弟脸上走火入魔的纹路若隐若现,在黑暗中泛着阴厉的光,有些吓人,但大魔头其实很喜欢。
他抬手,下意识地摸到了徒弟的脸上。
徒弟皱皱眉,没有躲开:“看什么?”
大魔头说:“你的身体承受不了我的内力,时日一久,会筋脉爆裂而死。你最好学学燕城主,找个可以寄托的物件,帮你运转存储这一身内力。”
徒弟沉默了一会儿,在淅沥沥的雨声中,在昏暗的天光中,低声说:“这些内力,我会还给你。等你生下孩子经脉恢复,这些内力就还是你的。”
大魔头说:“我不需要了。”
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慢慢变成灰烬,空荡荡地凋零在胸腔里,拼不起来了。
徒弟看着大魔头在黑暗中宁静平和的模样,心中却越来越慌,他猛地抓住了大魔头的手:“霍厉,你想干什么?”
大魔头平静地说:“崇毅,鲛人……也是会死的。”
心碎之后,寿数便一天一天地开始倒计时。
他随时都会死去,或许百年之后,或许就是明天。
他不放心崇毅,他不放心这个已经为他走火入魔的徒弟,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徒弟又怒又痛,他恍惚中好像猜到了大魔头想要干什么,他体内真气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颤抖着手指双目赤红:“霍厉,我不许你死,我不许!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我就冲到北海去,找到鲛人新居之地,把你的族人全都杀光!”
大魔头哑然失笑:“我与他们又没什么交情,你爱杀不杀。”
徒弟凶狠的眼里都要掉下泪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已经足够强大,也足够狠毒,他变成了一个比师父更加残忍自私的魔头,一心一意只想着他的师父。
可他为什么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就好像,哪怕他在这里耗上一辈子,都没法再让大魔头的心微微动一下。
大魔头平静地看着徒弟。
徒弟暴怒地想要发疯,可看着满锅热腾腾的大雁肉又想起上一锅肉汤掀翻时大魔头惋惜的神情,于是他憋住了。
他默默地憋在原地,憋着,憋着,胸中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喷出来,喷在了大雨中。
天很黑,大魔头看不见东西,只能闻到一些血腥味,他皱眉问:“怎么了?”
徒弟擦擦嘴角的血,沙哑着声音说:“没事,杀了一只野猫。”
大魔头哭笑不得:“你杀野猫做什么?”
徒弟说:“你不是说,你喂野猫,只是因为想起从前的我吗?”
大魔头不明所以:“啊?”
徒弟理直气壮地:“你都有我了,还要猫干什么?”
大魔头无言以对,只想尝尝肉熟了没。
他想说,猫怎么能比过你呢?
你杀了野猫我不过生点气,有些惋惜。
可谁若是杀了你,我追到天涯海角,都会要他偿命。
大魔头看着徒弟在黑暗中的轮廓,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
他的心已经碎了,不会再痛了。
可爱或恨却不会因为心碎而消失,霍其情心碎之后,恨了他十三年。
他心已碎,却依旧能察觉到每一丝微薄的暖意。
他的徒弟走火入魔半疯不癫,却彻底活成了他从前不敢期待的样子。
一个偏执的,疯狂的,蛮不讲理的人,蛮不讲理地把他放在心里,从此大千世界花草虫鱼人鬼鸟兽,再他徒弟心里都再无半分容身之处。
唯有他,三界九天,四荒十海,天地纵横千姿百态都失了颜色,只有他,只有他活生生地活在那颗年轻滚烫的心里,被狠狠地揉进了血肉之中。
大魔头吃了一块大雁肉,轻声说:“崇毅,我想要一盏灯笼,上面写着诗,画着画,写着,原结百岁好,还许来世期。你能帮我做一盏吗?要大红的蜡烛,石头的灯托,挂在屋檐上,很好看。”
徒弟做了很多灯笼。
他买来很多蜡烛,很多油纸,很多很多竹子,在河边做灯笼。
一盏,两盏,三盏。
画上花鸟虫鱼,写上情诗喜词。
大魔头站在河边,静静地仰头看着那些灯笼,轻声说:“真好看。”
徒弟说:“你喜欢,我能再做一千盏。”
大魔头笑了,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
徒弟体内的内力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烛光映着他年轻的脸,脸上赤红的纹路渐渐漫延,入魔的欲望越来越深重,几乎要涨破气海丹田。
他不受控制地靠近自己的师父,紧紧把那人抱在怀里,狠狠地抱着,恨不得把大魔头揉进自己身体里,粗重的呼吸带着热气直往大魔头脖子里钻。
徒弟不安地低声说:“霍厉……我控制不住他了……我如果死了,变成鬼也要留在你身边,我……”
他话音未落,面前却慢慢升起一片幽幽的莹蓝光芒。
大魔头把鲛人珠从自己的胸中剖出来,轻轻放在了徒弟掌心里:“拿着,它会帮你控制内力。”
徒弟怒了:“霍厉!你想干什么?我不是姓燕的那个混蛋,我从来没有想过从你身上索取这些东西……我要的是你,霍厉你明白吗我要的是你!!!”
大魔头说:“我知道,所以我才会给你这个。崇毅,拿着。”
徒弟不肯接。
大魔头说:“崇毅,我不要你这样疯疯癫癫地陪我一生,我霍厉不喜欢疯子。我要你学会运用身体里的内力,我要你冷静,清楚的想明白,你是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徒弟狠狠攥着那颗光芒温柔的鲛人珠,体内的内力果然开始慢慢流淌,与莹蓝的珠子互相融合净化,他脸上的血纹渐渐褪去,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徒弟失去了知觉。
徒弟陷入了一篇柔软的黑暗中,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沉在江水之中,只能朦胧地看到水面上的微光。
心中的暴怒焦虑和愤怒不安都渐渐在水中融化,他终于平静下来,静默地思考这一生。
他在水面上看到了大魔头的脸。
他的师父静静地看着他,低声唤他的名字:“崇毅……”
徒弟挣扎着想要从水中出来,无声地大喊着:“师父……师父……”
大魔头看着他,带着一点苦涩的迷茫:“崇毅,你会后悔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等你醒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徒弟拼命摇头:“我没有……师父……我没有后悔……师父……”
可不管他如何呼喊,水面上的大魔头都听不见。
大魔头说:“我走了,荒梦山……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灯笼很好看,我会记一辈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