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着个小石子往前走,走着走着他抬头一看,是宋北齐家的旧房子。因为是新年,那院门敞开着,露出里面小院子的一小半,台阶上下放着的花几乎都枯死了。
他以前其实经常会路过这里,但是都不敢驻足去看,现在看起来倒是有些恍若隔世了。
恍若隔世,真是个不适合林宋的词。
他立在门口静静地望了会儿,伸手拢了拢厚厚的针织围巾。不由自主地想,宋北齐那小子在干嘛?也不知道是在拜年还是在学习。
学习……说起来不远处好像是镇上的图书馆,他突然拔脚就走。
路上有两个林宋在对话,左边一个林宋说你做什么白日梦,你想他在图书馆他就在图书馆了?右边一个林宋说不会那么巧的吧,这么冷的天肯定在家里或者亲戚家里窝着啊,那个图书馆你又不是没去过,冬冷夏热。
虽然两个林宋都说不可能,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图书馆门口了。
第10章 椅子坐翻了
那图书馆很小,是一栋只有两层的小房子,镇上爱看书的人其实不多,所以常年冷清着。
一楼是些乱七八糟的书,摆放得十分没有条理。要是顺着走一圈,会在书架上同时发现《简爱》和《农机修理技术》,也会看到《乌合之众》旁边就是《家畜行为与福利》,有些猴孩子要是运气好还能看到些对十几岁的小子们来说堪称“小黄书”的杂志,例如《恋爱与婚姻》。
从一楼的旋转楼梯上去,二楼是个小小的阅览室,林宋路过了两排“别具一格”的书架,踏上楼梯的时候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恐惧来。
没有缘由。
世界上或许是真的有奇迹吧,对十六岁的林宋来说,奇迹就是他突发奇想地觉得失联已久的宋北齐说不定在图书馆呢,然后他真的去了图书馆,就真的看见了宋北齐。
他压住兴奋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过了十分钟宋北齐都没有从书页上抬起头,林宋终于忍无可忍地伸手拍在他头上。宋北齐猝不及防挨了这么一下,抬头看着他,神色从愕然到迷茫到惊喜,整个一串艺术性的长镜头。
整个空荡荡的图书馆回荡着林宋魔性的笑声,虽然楼下只有个大声放着《还珠格格》的碟片并且看得鼻涕眼泪一把流的图书管理员,宋北齐还是猛地站起来伸手捂住了林宋的嘴,还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两个人对视着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歌声:“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笑意从林宋的眼睛里跑出来,晃得宋北齐有些头晕目眩。
接下来直到开学的每一天,林宋抓着空就来图书馆,每每都能见到宋北齐,他的情绪从最开始的激动很快变成了无法言表的难过。
旧年新节,每家每户都热闹,这小小的无人问津的图书馆里却藏着一个形单影只的少年,以及他所有不堪言说的秘密。
过完了腊月初十,仙水一中又开学了。
开学第一天林宋本想早点起床,可是等到被宋婉琴扯着被子叫起来的时候,闹钟却都已经响过半个小时了。
他火急火燎地赶去学校,踩着铃声到了教室,一坐下就看见宋北齐正在朝他笑。因为是开学第一天,周围十分热闹,他咧咧嘴,说:“哟,小伙儿一个假期不见养白啦!”
两个人明明昨天才在图书馆见过,还一起去买了笔记本,宋北齐配合他笑得温和,说:“你凳子上全是灰。”
林宋摆摆手表示无所谓,宋北齐摇摇头:“敢情不是自己洗裤子。”
过了半晌他又说:“骗你的,帮你擦过了。”
林宋大笑起来,转头去看陈思,才一个月,感觉她瘦了好多似的。他观察得太认真,陈思深恶痛绝地抓起桌上的一张纸巾,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就一把糊在了他脸上:“看什么看!给钱!”
这才像是陈思啊。
林宋听见她的话一边把纸揭下来,一边坏笑了一下,正想调侃些什么,突然想起来宋北齐就在旁边。他心道不能污染了他的耳朵,就又自己生生给咽下去了,只剩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
嗯,新的学期,一切好像都很好。
过了几天众人才觉得不对劲起来,因为他们发现陈思现在每天都由她妈妈接着上下学。
这事情渐渐被班里人议论开了,也不知道谁加油添醋地在同学中间传了一番,说陈思跟着职高一个小混混私奔了,是她爸妈半路截回来的,害怕她又逃跑,所以现在才一直接送她上下学。
谣言渐渐变得越来越极端,甚至出现了好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细节,都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几个人私底下背着陈思又聚了几次,根据杨絮的情报和大家的眼睛来看,她表现得一切正常。
然而一切正常就是最不正常的事。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高一下期的第一次月考来临。
月考前夕,林宋跟宋北齐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说了一句:“我真不喜欢月考。”
宋北齐想了一下:“这学期压力有点大?”
“不是。你不觉得月考很烦吗,像是有个人把时间这块属于你的漂亮蛋糕切成了很多块,每过一个月就当着你的面吃掉一块,每次吃掉之前还要提醒你一下,说‘我吃掉了哦’。”林宋皱着眉,“搞得我觉得自己跟女孩子一样每个月都要流点血。”
宋北齐本来还觉得他挺有哲理真是难得,听到后半句成功地差点喷出刚刚喝下去的水。林宋自然地伸手过来用指腹帮他抹掉嘴角的水渍:“你是嘴巴漏了个洞吗喝个水都要洒?”
宋北齐愣了一下,别扭地转过头去,自己又擦了一下:“还不是听到你的什么每个月都要流血,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说,你不是个姑娘假扮的吧?”
林宋仰天大笑几声,正要做作一番恶心他一下,宋北齐提起嘴角又说:“不过也不可能,哪个姑娘能跟你一样皮?你很舍不得时间走吗?”
“是啊。”林宋想装姑娘没装成,挽成一半的兰花指停下来,顺手拢了拢校服领子,“不想长大。”
“我还以为你会是想要迫切地长成一个可以自己顶天立地的那种,那种理想主义的,”宋北齐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该用什么样的词,“同学呢。”
林宋摇摇头:“长大有什么好,长大了很多事就不能知道还装作不知道了。”
宋北齐也摇摇头:“可不长大有什么好?不长大就永远没有办法离开你不想留下来的地方了。”
林宋脚步停下来,宋北齐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他脸上是难得的认真表情:“宋北齐你很想离开洛花吗?”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宋北齐突然低下头来,正准备说什么却被林宋一把扯过去,他诧异地抬眼,林宋皱着眉指着不远处的几个学生:“看!”
“嗯?”
林宋轻声说:“陈思那个男朋友,叫张续的,我们初中同学。”
宋北齐听完一言不发,抬腿就走,林宋一把扯住他:“干嘛?”
宋北齐一挑眉:“再不跟上去就过转角了。”
林宋露出了个爱卿深得朕心的表情,被宋北齐直接无视了。
两个人一路跟着陈续一行人到了个网吧,迫不得已也进去开了两台电脑,就坐在陈续身后。林宋缩在角落的位子里,免得陈续回头两个人就被发现,宋北齐则大喇喇地坐在他旁边,已经打开了游戏界面。
林宋惊讶地看着他,宋北齐从来没跟他们几个一起来过网吧,他本来以为宋北齐不会玩游戏。
宋北齐一挑嘴角,笑得不像平常那么纯良温和,反而带了点坏坏的气质:“卧底嘛要装得像一点,很久没打过了,一起来?”
林宋愣愣地点点了头。
一局游戏打下来,林宋几乎是目瞪口呆了,他心想老天真是不公平,成绩那么好的人打游戏竟然也这么厉害,他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深藏不露啊你宋北齐!”
宋北齐不置可否地笑笑,正好听见前面一个人说了一句:“续哥,你过两天真要跟陈思那娘们儿走啊?”
张续侧头看那小男生一眼,他叼着一支劣质烟,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斜起嘴角一笑,可能是觉得自己很帅,落在林宋眼里却让他觉得特别令人作呕。他不由自主地想,宋北齐做这个表情叫帅,张续做这个表情叫你不如自戳双目吧。
两个人屏住呼吸,听见张续轻蔑地回答:“谁要跟她走啊?她自己蠢,我说什么她信什么,跟她走了我还玩不玩了?我又没疯。”
林宋咬紧了牙,宋北齐安抚地拍上他的肩,又听见旁边另一个长着大板牙的说:“就是就是,反正钱也拿到了!咱续哥长得帅没办法。”
张续听见这马屁没什么表示,只是不耐烦地又说:“妈的就那么点破钱,陪她玩了这么久临了还这么麻烦!操!”
忍无可忍了,林宋抓着座椅的手背青筋毕露,一冲动就想拍案而起。宋北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可他起得太猛,宋北齐力气也大,这么一拉一扯两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往后一起跌进了一个椅子里。
那椅子承受不住冲撞往后翻过去,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前面几个人转头看过来,刚才跟张续说话的那个骂了一声,说:“要打架出去打!”
宋北齐翻滚下去的时候压在了林宋身上,慌乱中一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他这会儿对着林宋竖起了食指,而后装模作样地“哎哟”了一声,说:“对不住啊,不是故意的,椅子坐翻了。”
张续嘲讽地笑了一下,骂一声“蠢货”,又转过去对着他的电脑。宋北齐赶紧站起来,连拉带扯地将林宋弄出了网吧。
见林宋沉默不语,宋北齐主动开口:“你现在冲上去打他一顿也没什么用啊,还是救不了陈思。”
林宋本来开口就想骂脏话,想了想又觉得他说得好像也对,于是撇撇嘴:“陈思那丫头什么眼神儿?喜欢谁不好喜欢张续这种人渣!你说怎么办?”
虽然已经立春很久了,傍晚的风吹过来仍旧刺骨。林宋瑟缩了一下,他今天出门忘了戴围巾,这会儿一冷起来刚才那点火散去,都变成了对陈思的恨铁不成钢和身上的鸡皮疙瘩。
宋北齐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三下五除二地绕在了他脖子上,顺便按住了他想去解下来的手,说:“小姑娘嘛,好学生当久了,也许就特别向往那种坏坏的小男生。”
“这口气真是老气横秋的。”林宋终究是贪恋围巾上那点温暖,在宋北齐的坚持下再没去解。
宋北齐放下手笑了一下,说:“我有办法,让陈思自己看看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就好了。”
林宋莫名地特别相信他,信服地问:“叫上柚子他们吗?”
“不,越少人知道越好。”
第二天考完第二堂物理,林宋和宋北齐拦住了陈思。
三个人找了个僻静的花台坐着,听林宋如此这般地说完,陈思笑得很尴尬:“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是不可能的,张续他只是看上去坏坏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对我也很好,真的。”
宋北齐一针见血:“你这话是不是也在劝自己?”
陈思看了他片刻,突然苦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说:“他说要分手,说我不够爱他。他还说他没钱,我为了证明只好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他,他还是不信,我就说让他带我走,没想到他答应了。我是真的受够了,受够了同学们背后的指指点点,也受够了我爸我妈的看管,受够了这种好学生的生活。除了他根本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怎么想。”
林宋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状似平静地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睛,她总是那样努力那样开朗那样强势,那样懂事,常常让人忘记她其实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宋婉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