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谁也没理谁,当然周昱也没把吃的东西分给梁明成,路上天泛红霞,照得大地一片血红,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走,周昱向来不喜欢走这里的山路,踢了几块石头,干脆不走了,一屁股坐大石块上。
他抬头看着晚霞,心情异常平静。
梁明成走的快,又拐回来,跑到周昱身边。
周昱忽然笑了笑,你看这天,漂不漂亮?
梁明成抬头望去,嗯了一声。
啊!周昱大叹一声,憋住,半天才吼出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梁明成也笑了,首都比……这美吧?我没去过,很大的地方。
去啊。周昱说,我带你去我家玩,城市玩的多呢,还有很多小吃,我最喜欢炸酱面,对了,还有北京烤鸭,三分片,七分烤,一百零八片片肉带皮,再裹着……
我想看□□。
梁明成坐到周昱身边,向面前深不见底的树林崖扔出一颗石子。他又说,以前在书上,看见图,想去,看看祖国。
周昱站起来,一脚踩在自己刚坐的石头上,喊出来的声音豪迈万丈,这里就是祖国啊!他大笑,我以后要参军,保家卫国!我还要上战场,教那些觊觎我大中国的龟儿子好看,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梁明成跟着笑,站起来,对着大好河山振臂高呼,我也要!我……他突然卡词了,顿了顿,骄傲!
你骄傲个屁啊!周昱哈哈笑骂。
少年之间的情谊就这么干净纯粹,好像发神经似的一起喊几声,就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你追我赶,玩着回家。
最近几天天降大雨,周昱窝在屋里发霉。
昨天他去了镇上打电话回去,赵小平跟他说,他们一帮子人准备明天就上惊魂林去探险了,已经准备好野营装备,而且赵小安把施雯也拉去了。周昱气得想捶墙,如果他这会在家,他也能去玩,他大爷的可是他们几个想了大半年的事,何况她也去。
心烦意乱间,周昱踹了一脚板凳,砰!板凳应声倒地。
坐在一边整理病历的涂芳吓了吓,瞪林放,发什么神经,又转头看了看屋外,暴雨倾盆,地上泥石滚滚向山坡下流,她叹气,这天儿也折腾死人。
梁根龙穿着蓑衣突然跑进屋里,边抖身上雨水边喊:成成唉!成成!脸上焦急,一把摘去已经湿透的草帽,梁明成应了声,从后院灶房跑出来。
他们语速太快,周昱也没注意听,只从里面听出个“学校”“水”之类的字,之后父子俩火烧屁股似的跑出门,没几步梁明成又折回来,去后院提溜了两个大脸盆。
周昱同时间和他妈相视了一眼,门口又急匆匆跑过几个人,手上都有工具,两人大概猜的到出什么事了。
要不要去帮个忙?周昱当时有闪过这个念头,而他妈比他更早做出决定,拿了雨披冲出家门,在此之前喊了一声,老实待着,照顾好妹妹。
这话他就不乐意听了,偏在这个关口小丫头片子午睡醒了,揉着眼睛出来找锅锅,遭到周昱不耐烦眼神,扁着嘴巴子又要哭,周昱使劲挠头发,啊!冲小丫头吼了声,转身进了屋子。
死丫头哭的实在烦人,周昱把p3开爆炸了都盖不住尖锐刺耳的哭声,他冲出去拽她衣服,咬牙切齿的表情,哭!再哭把你扔出去!
呜哇,更响亮了。
周昱都要郁闷哭了,他怎么样都行,就怕小屁孩哭,姑姑家那个调皮鬼就是个爱哭包,没事就嚎,嚎的他脑壳一阵阵发疼,有时候真想拎块臭抹布塞丫嘴里。
小丫头还是嚎,使劲嚎,锅锅。
锅,锅你个大爷,锅在你家灶里待着哪!
最后,周昱妥协了,找了把折半边伞骨的大黑雨伞,用根布条子胡噜缠个两圈,绑紧背上的丫头片子,颠了两下,无奈踏上了寻找锅锅之路。
丫头把鼻涕口水糊了他一后颈子,他恶心得不行,连吼几声躲远点,小丫头顾着自己扯折进来的伞骨玩,一下又一下,嘴上唱:鸭子划划,划呀划,划进河杈,河杈里面,有鱼有虾,鸭子乐得嘎嘎嘎,嘎!嘎!嘎!
周昱满腹牢骚,要不小爷我心肠倍儿好,指不定这会儿你就得进那河杈里跟鸭子玩一块去了。
一路问,周昱一路艰辛地向学校方向拔腿,黄泥粘到鞋底上,走一步厚一层,干脆脱鞋,扔了光脚走,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看见,叽叽咕咕的指着他念叨,捡了鞋,也没见要还的意思。
光脚容易打滑,周昱再小心,还是摔了,还往后倒的,一屁股坐小丫头身上,只听耳后炸开一声,周昱吓得够呛,电击身上似的弹起来,小丫头后背全是稀泥,糊到脸上和鼻涕泡混在一起,一张脸哭到扭曲,甭提多凄惨。
周昱这会儿也没胆凶了,笨手笨脚的想哄她几句,结果惹得更嚎啕,他难堪,更焦急,好在后面来了几个认识的妇女,帮着一大一小娃儿往学校方向带。
过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周昱,从来不知道,一个学校能破烂成这副模样,他傻了眼,巴掌大的地方,几间摇摇欲坠的土房子,泥地操场,有的地方杂草丛生,篮球架都没有。
最揪心的,是整个学校地势处于碗中心似的位置,雨水不断往里灌,水势已经上涨到小腿肚子上。
周昱背着小丫头站在原地没动,连绵不绝的雨滴打在伞上,噼里啪啦,好似少年宫里学鼓的苏子凯,一棍子敲击在他心头。
他一眼看见人群之中忙碌的梁明成,光着膀子淋着雨,很瘦,很白,他弯腰站在泥水之中,拼命挖通引水渠,有人催他,快点,再快点,他咬着牙,挥动的手臂绷得死紧。
小昱!你来干什么!
涂芳混在一群小孩中忙碌,全然没了平时端庄干练的形象,她手底下一个做辅医的大学生跑过来,摘掉眼镜冲他喊,回屋去,回屋里去。
天儿大的玩笑,周昱堂堂七尺男儿,从来不干窝囊事儿,他把背上小丫头交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姐姐,转身加入战斗。
幸运在天黑之前完成了任务,学校周边的雨水全部被引流,没让淹了。周昱双腿发软,坐在地上控制不住的抖着。
梁明成瘫倒在一边,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周昱看了看他。
明明浑身上下脏不拉几,却瞧着有些光辉散发的模样,他觉得自个儿还真累脱了,眼都花了。
让你骚包吧!周昱忍不住嘴贱,干个活能把脸埋喽。
闻言,梁明成只是笑,拨去沾在脸上的头发,摸到一些干巴掉的黄泥巴,扯半天都没弄干净。
遂,放弃。
爷帮你啊。周昱笑嘻嘻凑上去,伸手去扯他头发,梁明成受不了他那手劲儿,连喊,疼,疼,于是周昱起坏心思了,长腿一跨,坐到他身上去弄他。
涂芳看见,以为混小子又在打人,本来他不听她的话跑过来就恼火的不行,这会儿还得了,过去就是一巴掌,扇的她手掌一阵发麻。
周昱如遭霹雳,回头,难以置信地瞪他妈。
涂芳有些后悔,可心底的脾气没能叫她软下来,满脸严肃说,我是不是叫你在家待来着?你自己弄成这副德行不说,还把妹妹摔了,真摔出个什么事你负责得了吗?
周昱的表情逐渐变冷。
他没说话,甚至连生气的迹象都没有,起身走了。
麻木,冰凉,没有方向,也没有情绪,天色昏暗,他一步一步,向前走。
周昱,等等我!
后面传来声音,周昱心头闷火,拔腿就跑,后面人越追,他跑得就越快,较上劲一样,直到路都看不清晰,他被绊倒。
梁明成个子比周昱矮很多,吃不消这样的运动量,蹲边上喘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周昱爬起来靠到树上,张着嘴,眼睛无神的盯着看不见天空的天空。
我是不是很惹人嫌?
这是当时很久之后周昱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很认真。他虚笑了一下,说,从小,我爹妈因为工作,没怎么待家里,平时都是一个阿姨给顾的,我们大院哪,有很多小孩儿,扎堆玩儿,就不跟我玩,说我爹妈都不要我,我不稀罕,自个儿玩呗,结果他娘的他们回来了,各种管,我不听话,一文一武齐上阵,演电影似的。
周昱说着又笑了,那么飘忽。
说实的,我讨厌他们,尤其那老娘们,除了会动手揍我,就没干过好事,不过也不用我说了,戏码你看的也不少。
梁明成其实走到他身边,看着他。
有句话说,爱之深,责之切。
什么?
梁明成摇摇头。
回去的时候,俩少年迷瞪了。
唉?哪路来着,我不记得这有棵歪脖树的嘛,这会儿怎么不见了?天太黑了,周昱跟在梁明成后边精神紧绷,只能靠音量来壮胆,要让梁明成知道他怕黑,指不定能给笑话成什么样,他颜面何存。
梁明成不吱声,周昱更紧张了,背后有簌簌响声,他差点跳脚,骂了两句。
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梁明成找到一间废弃屋,两人躲了进去。里面更难受,一股子怪味,但周昱宁愿忍受也不愿出去。
他渴望有光,想像武侠剧里取个火,但他知道是做梦,没火机没火柴,还能来个钻木取火不成?
喂,他喊了声,梁明成,你过来。
那是周昱第一次清晰喊他的名字。
他很听话,走到他边上。近点啊,周昱不耐烦,我有瘟疫啊?于是,俩人靠近了些。
乡下昼夜温差大,周昱穿着短袖,鸡皮疙瘩起了满胳膊,假装随意搭上梁明成肩膀,来来来,坐下,咱们估计只能在这呆一宿了,咱唠会儿磕。
梁明成嗯一声。
说点什么呢?周昱想了想,问,你们学校那么小,有多少学生?
两百二十三。
哦。
沉默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