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虚也好谢落之也罢,你们啊,未动过心才是应该的。一缕残魂,区区情魄哪里配。不过是残缺的小小一块,连一个正常的人不算,只晓得纠缠着你死不放手。你若动了心才是瞎了眼聋了耳。
你不该将我放在心上一星半点。我给你的不过无尽的苦难,自以为是的喜欢,一厢情愿的拿天下祭奠我的悲哀,却害了你背负我的罪恶。
我满手血腥,不通人性,不似你满心慈悲万物皆一视同仁。我满心疯狂满心痴怨,浑身上下都是脏的臭的,淤泥里打滚,踩着满地的血腥才当成了人。我苦苦的抓着上一辈子不放,甚至要将生生世世的性命都让你背负。我自私自利,从不曾想过,我愿拿生生世世换,你这样的人,你这样计算着因果的人愿不愿意背负这一条命。
好在,我不过是一缕情魄。生来就只晓得爱恨纠缠。便是消散,也没什么妨碍。毕竟,我连一条完整的性命都算不上。
我自以为我爱你刻骨,这个世上不会有比我更爱你的人,我可以将自己完完整整的给你。现在我发现,这世上谁不是这样,心有所爱,情自然衷。我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只是被抛弃的情劫。
这世上哪里有暮无这个人呐。魔君殷黎,号烬瑕,字暮无
暮无抿着唇,忽而勾起一个笑来。艳丽的桃花眼,如春花般的面貌,带着不得不做到的释然。
这世上本就没有暮子晨。真好,谢落之死了,暮子晨也不存在了。
暮无推开门,绕过四扇火焰镂空花纹的屏风,拂开暗红色的纱幔,撩开淡黄的床帏,那个清隽如远山的和尚便规规矩矩的躺在床榻之上。
海深玉的光柔柔的洒在和尚如玉的面容上,暮无在床边坐下。他似是想要抚平那和尚眉间的折皱,可指尖悬在半空许久,最后还是挣扎着收了回来。
和尚,你在想什么?如何在梦中也不得安稳。
暮无背靠这床柱,双手无力的垂在身边。他便这样注视着他的心上人,不敢近一寸生怕冒犯,也不舍眨一次眼,因为看一点便少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深海本就昏暗的天色越发深沉的时候念虚的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怔怔的望着床顶的床帏。暮无下意识的站起身,后退了一步。
念虚的茫然不过一瞬间,在暮无后退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凝聚了目光,望向暮无。
他的目光落在暮无的左脸,那里暗红色的从脸颊蜿蜒至脖颈随后没入衣襟的魔纹张扬而邪肆。暮无抬手捂住脸挡住念虚的目光,他垂下眼帘,望着浮动着水光的地面。他张了张口,脑海中思量许久斟酌许久,条理清晰而分明的解释不知怎么竟又消失不见,脑中一片空白。
暮无嗫喏许久,有些惊慌,他无措的站在床边,发现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怎么这样,不是想清楚了么。我要说什么,我该说什么。
念虚撑起身,面对着暮无伸出手,他的声音带着略微的涩:“过来。”
暮无一愣,身体不受控制的上前一步抓住念虚的手坐了下来。直到床铺都被他重新捂热了他才恍惚抬起头,他的无措落入念虚沉静的目光中。脑中霎时被一鞭子抽中,劈开了白茫茫的浓雾。
念虚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冰冷的手背,暮无从发紧的喉咙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道:“念虚,你多年苦难,数十年修为,上百年隐忍都是我欠你的。这次同样也是我给你招惹的无妄之灾。你放心,有我再你如何来的我便如何送你走。没人能害了你的修行。”
有些事情,有情的是爱,无情的便成了债。
念虚的神色不变,沉静而温和。他握着暮无的手,道:“你不欠我。”
暮无低着头遮住自己的魔纹道:“别这么宽容,我不值得。”
无间海的夜晚很安静,安静的好像没有一丝活物,阴沉沉的像是一片死海。房间明明有两个人,却寂静的连呼吸的声音都找寻不见。只有借住海深玉浅淡的光找到两条黑色的影子,才能确认房间里坐着两个人。
暮无嗤笑了一声,从杂乱无章的线头里扯出一条,道:“我通敌卖国,是自己心有怨毒,却将数百万条人命让你背负。你本该了却尘缘之后便返回一禅宗,是我害你不得不留下来,颠沛流离十多年。我自私自利,将尸骨塞进你的衣冠冢里,害你不得不废去数十年的修为,为还我一段因果,你重头再来不算,若非方丈耗费修为为你续命。念虚也死了。
我不管不顾,拿生生世世去赌一世记忆。这上百年苦了你帮我园一场大梦,此时还深入狼穴危及性命道基。我欠你良多,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还得清。禅师,抱歉。你不必原谅我,只让我尽力还了那些亏欠的便是了。”
幻境之中的念虚再转尘世已经是天翻地覆。而数百年前的念虚,他还来不及走,便被暮无用一个朝代的更迭留了下来。
念虚,你是我的债主。
念虚握着暮无的手,慢慢的慢慢的举到唇边。他垂着眼帘,温热而干燥的唇印上冒出冷汗的手指尖。这只手怎么还是冷的,冒出汗来了还是冷的。
他说:“何谓压上生生世世赌一世的记忆?”
暮无惊骇之下便要抽回手,却被念虚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握在掌心。
“你不晓得?”暮无顿了顿没再挣动,他觉得念虚与往日有些许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只好暂时按下。
两人各自垂着眼,暮无不晓得念虚是何等神态,念虚也看不见暮无是如何的神色。
念虚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惶然。
“你同冥司做了交易。以轮回为代价换不喝孟婆汤转世的机会……是不是?”
暮无抿出一个笑来:“我以为你早晓得。你哄了我一百多年,不是因为这个?”
念虚闭上了眼睛。他转过头,他似是陷入了一场迷惘的梦境之中。他很清醒,清醒的知道在做什么。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握住暮无的手,控制不住自己亲吻他的指尖,现在控制不住自己捏住暮无的下巴,在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吻上了他的唇。
念虚的理智一直凌驾于他的情感之上。所以他克制他内敛,他从不失控。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都是他思量过后掌控过后的结果。他有没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禁?有的。面对暮无的时候,是有的。只是唯有他自己知道。而每每意识到之后,他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压下那些起伏的心绪。
但今日,他意识到了自己不对。可思维却被限制在一个套子里,超出这个套子的范围便无法执行。他知道不应该不可以不能够,可身体就是不受思维的控制。
慢慢的就连思维也开始模糊起来,他开始不确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应该怎么做?他又为什么要抱住面前的这个人。
暮无被念虚压倒在床榻之上,他的声音颤抖着:“禅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那是一句简单的疑问。除了颤抖的声音,你无法从中分析出更多的情绪。可能就连暮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心绪去面对现在的念虚。
念虚拉下暮无遮住魔纹的手,他吻了上去,温热的吻,带着灼热的喷洒在耳边的气息。
“……子晨……”
短短的两个字如同叹息,带着隐约的伤怀与叹息。
就只是这两个字,便是这两个字击垮了暮无所有的心理防线,所有应该放手推开的理由。他抱住念虚,无声的开口:“他去找洛之哥哥了。他不在这里。念虚,错的是我,你能不能当暮子晨是干净的。他不过就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缩在谢洛之怀里哭的一个孩子。你就当他陪着谢洛之一起被埋葬了。我不是他。”
念虚你呀你,怎么做出这般亲密的姿态,亲密的都不像是你了。
你可是觉得我可怜。你一直都是在怜悯我没有错。可是啊,感情这种事情最怕藕断丝连。非得狠下心来,一刀两断才是好。你这样,我怕我又会忍不住让你为难。
念虚默然。他抱着暮无,暮无搂着他。
念虚的舌头像是别谁活生生割走了,疼的溢出血来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这个人,他怀里的人,他该如何让他得偿所愿,该如何求他一笑一欢喜。
念虚偏过头,那是一个吻,温柔的有些温吞,克制中又带着些许失控的味道。
暮无一时痴了。他闭上眼睛,那一刻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不去想原因,也不去想后果,只是遵循着一颗被挤压得变了型的心,伸出舌激烈的回应。
青色的僧袍落在了地上,火红的衣衫上压着雪白的身躯,鸦羽似的长发沾着湿黏的汗液纠缠在宽厚的手掌上,随着手掌的抚摸而扭曲了形状。
鼻息间是浅浅的洗涤人心的檀香味。
那么一瞬间暮无恍惚了,他想念虚你在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下一刻,他再次在汹涌里沉沦。
他勾过念虚的脖子,贴的紧一些再紧一些,离得近一些再近一些,进的深一些再深一些。最好,最好可以透过皮囊穿过骨架让两颗心毫无空隙的贴合在一起。
暮无的眼前模糊一片,只有闪过的白花花的光。他仰着头,他不明白是当真念虚在抱他,还是他自己的一场可笑的梦。
他只知道,迎合着,亲吻着,沉溺进去。什么放手不放手什么亏欠不亏欠什么值得不值得,都不再是现在的他能够考虑的问题。只有身后的那个人,只有唯一的那一个人。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能不能……不要天亮。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花雪何处求白首(三)
第七十二章 花雪何处求白首(三)
念虚将汗湿的鬓发挽到暮无的耳后,他怔怔的望着缩在怀中双目紧闭已然熟睡了的人。心口迟钝而缓慢的感到了一丝痛来。
这个人,他怀中拥抱着的人,再没有了来生。数百年前的那一具发黑的骸骨在他眼前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他甚至可以隔着一副木棺感知到骨头的冰冷。
生命何其珍贵又何其脆弱,他一个不在意一个不留神,就抓不住了。数百年前的他还可以等,等他的轮回再生。数百年后的今日,他怀里的人却再也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这个房间分为东西两部分,东为卧房,西则建了一个汤池。念虚抱起暮无去汤池清洗,温度适宜的灵泉里,暮无睡得有些不安稳。他眼珠滚动似要冲破这幻境温暖,念虚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一手搂着他一手迟疑一瞬后轻轻的抚了抚他的发,道:“无事,睡吧。”
平和的沉稳的声音,是他最熟悉的那一个。于是暮无根本不虚思考不虚挣扎,他顺从安静下来,依靠于念虚的肩头,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一夜是他来到无间海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温暖的体温包裹着他,安神静气的香味环绕着他,爱慕的人拥抱着他,一整夜的好睡无梦。暮无暂时忘记那些压在肩头的重担,忘记强行提升修为的疼痛,忘记了爱恨里不得解脱的悲凉。
当他睁开眼睛望见念虚的胸膛的那一刻他甚至依旧沉迷在睡梦的美好里,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此时此刻是个什么情况。直到念虚也清醒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问他:“可有不适?”
一百多年,他们一道一百多年。那已经是一个凡人的一生了。念虚是骗也好是哄也罢,暮无都不敢再祈求更多。念虚是亏欠也好是以他为磨练也无妨,暮无都不想在乎。
可和尚,都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要粉饰太平,装模作样也不嫌累。我都认错了,你怎么还抓着我不放。
暮无抬首咬了一口念虚的下巴,“和尚,你是不是耳朵不大好?我说了,你不欠我,是我欠你的。你不必再为了迁就我而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喜欢你,是我自己乐意同你无关。”
有些话可能念虚注定用一生的时间也说不出口。于是念虚捏住他的下巴,索性一气吻上去,舌尖伸进他的口腔里,温吞的舔过暮无的嘴唇上颚。暮无指尖紧了紧,舌尖滑过念虚的舌叶。念虚的气息陡然一急,压抑却又难以自持的压住暮无的后脑,舌叶一下急切的掠夺暮无的舌,又在下一刻放松。
和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昨夜的记忆零散而又破碎,如流星般在眼前划过坠落。那个和尚握住他的手,他个和尚主动的轻吻,那个和尚动情的喘息,还有似乎只是他的臆想的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