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委蛇记

分卷阅读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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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雒易急勒缰绳,几乎将马鼻拽出血来,才勉强控住了受惊发狂的马匹。他再顾不得许多,马鞭连响,催逼着马匹只管迈开四蹄发狂疾奔。

    沈雒二人策马逆风急奔,险险自这毒阵中逃离,这才稍稍歇了口气。

    马匹眇了一只眼睛,视物不清,哀鸣连连,踯躅着不肯行进。沈遇竹靠在雒易怀内,看着他攥握缰绳,颇为吃力地把控方向,忍不住发笑道:“雒易,你听过那个‘瞎子和瘸子’的笑话没有?”

    雒易焦躁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话!”顿了一顿,又勃然怒道:“还敢说我是瘸子!”

    沈遇竹笑道:“真对不住!我迷糊得很,实在有些胡言乱语了……”

    一脱离险境,紧绷的躯体忍不住便松弛下来。雒易觉察身前之人晃了晃,似是要跌下马去,下意识伸手一扶,却触到一手湿漉漉的鲜血。

    雒易耳内“嗡”的一震,错愕道:“你受伤了!是方才——?”

    他想到方才冰窟之中挣命狂奔,秦俣人失智癫狂,一路紧追。沈遇竹始终护在他身后,恐怕就是那时又被她凌厉掌风波及。

    沈遇竹摇了摇头,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你的手下去引开齐兵了……然而对方人多势重,挡不了多久。我猜这时候……”

    雒易不愿他劳神多言,截住他的话头,道:“这时候齐兵定然在下山的要道上遍布埋伏,我们再跑也是徒劳,索性找个地方歇息,料理你的伤势才是紧要!”

    沈遇竹喘一口气,急切攥住他的手,低声道:“不……你听我的,现在立刻转南十五里到雪山山麓……你沿着河谷再往西……”

    雒易扯开他的外袍,但见他胸腹上的疮口不住淌血,将青色的衣袍浸透成了深紫色,不由双眼发红,抗声道:“你禁不起颠簸了!——不,我现在便找个地方给你上药……”

    他双目赤红,满面阴鸷,咬牙道:“之后管他什么追兵,爱来便来罢!”

    他本是行到山穷水尽之处也不肯束手就擒之人。然而见到沈遇竹伤势沉重,性命已然岌岌可危,霎时间焦心如焚,竟把一身筹谋算计全都洗去,只剩下一腔不管不顾的倔强蛮勇。

    沈遇竹看他不肯听劝,不由眉头紧蹙,道:“雒易……这时候,你就别和我争了——”心内焦急,冷不防牵动伤口,痛得呼吸一阻,猛地痉挛起来。

    雒易惊得勒停马匹,忽然想到什么,低声道:“沈遇竹……你的——”

    沈遇竹咬牙忍过疼痛,低低笑道:“是啊,我的知觉回来了……”

    他伸手握住雒易的,靠在他怀内,阖眼笑道:“原来受伤这样疼,雒易,亏你受得了……”

    雒易心头砰砰作响,一手从怀中取出金疮药,低声道:“我这便为你上药。会有些疼,你暂且忍一忍……”

    沈遇竹温驯地点点头。雒易撕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袍,洒上药粉,裹扎伤口。亲眼近前一见,才知沈遇竹身前的伤口狰狞可怖,胸口上的剑疮和腰腹上的抓痕竟已深入脏腑,真不知他一路颠簸,是在一声不吭地忍耐何等的剧痛?

    他不明白这是何征兆,只是觉得沈遇竹好容易回复知觉,本该啖膏粱、饮美酒,撷红梅山茶,将一切芬芳美味尽数补足。如今,非但没有享过一刻安逸悠闲,反倒受尽伤疮之苦,随着他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仓皇逃命,生死未卜……

    沈遇竹阖着眼睛,也能感到雒易的手指在不住颤抖,轻声道:“你别难过……这是好事。”

    雒易听不分明,道:“什么?”

    沈遇竹轻轻偎在他肩头,埋在他散落的浓密鬈发之间,深深吸一口气,笑道:“雒易,你真好闻。”那语气虽然疲惫低缓,却掩不住无限眷恋欢喜之情。

    雒易眼眶发热,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但听耳畔狂风咆哮,将满地残枝雪屑席卷入半空之中,又在雪地上狠狠摔得粉碎。然而他抱着沈遇竹,怀中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便觉得一颗心安如磐石,方寸不乱。

    沈遇竹上了伤药,剧痛有所缓解,却另有一股倦怠疲惫感席卷而来。他知道自己失血过多,神志清醒不了多久,一意要劝服雒易,待呼吸稍稍平缓,便又喘息着开口道:“雒易,你信我一回……立刻动身……”

    雒易轻轻打断道:“你不必说了,我依你便是。”他将沈遇竹慢慢扶上马背,一抖缰绳,策马往南边山麓疾驰而去。

    第88章 之死靡它

    委蛇记 · 周不耽

    字数:5009

    更新时间:2019-04-01 00:01:12

    依言奔出十数里,茫茫雪野仿佛无有尽头。直到两个时辰后,雒易终于看到了那条闪耀着莹莹银光的河道。

    风雪下得急,此时冰面尚薄,两人一马的重量压上去,假若冰层碎裂,后果不堪设想——难道他们要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往前走吗?

    他正要问询身前的沈遇竹,却发现沈遇竹伏在马背上,已然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雒易伸手试探他微弱的呼吸,压抑下心头不祥的预感,又一次为他紧了紧斗篷。忽然耳畔风声一响,他迅速侧身扬鞭,“啪”的甩开一只羽箭。

    回身一看,远处的高地上零零落落站着几个齐兵,有人再次挽弓搭箭,箭尖对准了他们;有人挥动旗帜,振臂高呼:“发现了!发现了!人在这——”

    话音未落,雒易手中弩机已然发射。短镞破空而去,准准插入了一人的咽喉,那人顿时鲜血喷洒,后仰倒地。剩余齐兵匆忙趴下,掩避在尸体和山石之后,继续高呼援兵。

    雒易瞥见远处一兵马闻讯朝这里赶来,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攥紧缰绳策马往河面奔去。胯下训练有素的战马已然疲敝不堪,口鼻沁出血沫,又被酷寒凝成一层细细冰霜,勉强迈着疲惫的四蹄,在厚厚的大雪之中吃力地奔逃着。

    齐兵却是兵强马壮,呼喝着兵分多路,朝左右两翼包抄而来,不时有射手挽起强弓,朝他们“咻”地射出一箭。雒易一手操控蹇马,一手紧护着沈遇竹,乏力,好几次都差点被箭风袭到。身后的喊杀声愈来愈近,他咬紧牙关,不闪不避,策马径直奔到河前,拥揽着沈遇竹迅速翻身下马,躲开零星几箭,就地迅速站起身来,又抱起沈遇竹徒步冲上了冰面。

    齐兵以远胜于人的兵马优势围追堵截,拖延了这些时日,正是懊恼之至,现在发现了雒易的行踪,自然群情振奋,誓要将二人赶尽杀绝才肯罢休。何况对方势单力薄,这场追逐根本是毫无悬念的瓮中捉鳖。一个骑兵记挂着斩敌首功的奖赏,眼看猎物就在眼前,兴奋得得意忘形,策马扬鞭穷追不舍,追着雒易直奔到了河面之上。不期然,覆着冰霜的马蹄铁在光洁的冰面上打了个滑,骑兵急忙勒紧缰绳,险险把控平衡,这才没有摔倒——他还来不及舒出一口气,忽然听到足下传来轻微的脆裂声响,往下一望,薄脆的冰面“噼里啪啦”绽开了一道狰狞裂纹。

    齐兵呼喝着紧随其后,眼看着率先追上逃犯的骑士在河面上忽然顿住了,紧接着冰面迸碎,骏马身子一歪,凄厉哀鸣未绝,已然径直坠入冰寒彻骨的河水之中。

    齐国兵士们骇然不已,如头顶上倒灌一坛冰雪,狂热之情霎时冷熄,但见那骑兵被马镫绊住,脱身不得,徒劳挥舞双臂惨呼求救,却被马匹的重量拽着迅速沉潜到了河底中,再无一点声息了。

    深黑色的河面古井无波,看不出在瞬息之间便埋葬了一条人命。众人面面相觑,有士兵低声对齐国将领道:“河面凝冰不久,还未彻底结成坚冰。我们人马众多,执意追上去,恐怕会伤亡惨重……”

    将领眉头一蹙,扬声朝河面上大喝道:“雒易,你大势已去,已是插翅难逃了!一味蛮抗追捕只有死路一条!还不缴械投降,我还可在小君面前为你争取从宽——”

    他在河岸这侧喊得口焦舌燥,河岸上的身影却是充耳不闻。雒易一手拥揽着重伤昏迷的沈遇竹,一面提防脚下冰层,且走且停,虽然万分艰难,竟也已横渡至了河面中央。

    齐军将领咬牙切齿,厉声下令道:“自寻死路!听我号令,骑兵勒马停驻,弓箭手放箭!”

    士卒们纷纷应声,弓箭手沿着河岸层层排开,拉弓引弦,朝河面上两人倏地射出一排箭雨。霎时漫天箭雨如蔽日飞蝗,冲上布满阴霾的灰暗天空,仿佛微微一滞,又认准目标,哗然冲锋而去。

    雒易听得箭矢自身后呼啸而来,回身甩开长鞭。鞭稍灌满劲力,在半空中“啪”的爆响,将一蓬箭矢尽数甩落。不容喘息,齐兵第二列箭手已然射出另一波箭雨。雒易不得不停驻脚步,凝心应付飞矢。他虽已将贴身软甲脱下给沈遇竹穿上,却仍然不愿将他背在身后,承担哪怕一丝一毫被流矢击中的风险,一意以血肉之躯护在他身前。如此一来,行动更是迟缓吃力,被间不容发的箭阵连连相扰,愈发举步维艰,眼看河岸就在对面,却迟迟迈不出第二步。

    察觉手中沈遇竹的躯体似乎越来越冷,雒易一咬牙,再不分心应付流矢,以劲力抖开斗篷,足下发力,抱着沈遇竹全力奔向河岸。

    齐兵见他身法忽变,对身后箭雨与足下薄冰均是不管不顾,径直冲向对岸。薄脆冰层受劲力压迫,连连发出不堪受负的脆响,“噼里啪啦”在足下一路绽开蜿蜒裂纹,眼看二人就要坠入冰寒彻骨的冰河当中,却见雒易在浮冰之上借力一踏,身影拔地而起,如惊鸿掠影,倏地跃到了河岸之上!

    千钧一发,差之分毫。雒易身后虽零星中了几箭,却未及要害,速度仍旧不减。齐兵见雒易险险逃过一劫,正自懊恼难当,却见他不但转向谷地藏匿逃逸,反倒向着西侧的高地上艰难跋涉了起来。

    齐兵面面相觑,均是大惑不解,有人嘀咕道:“莫非是冻疯了?”

    将领冷哼一声,道:“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在心中预判了一下地形,提缰勒马回身,扬声下令道:“传我军令,自后方包抄——”

    话音未落,他瞪眼盯着远处,张口连连喘气,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士卒们望着统帅大失常态,不由相顾怔忪。

    一片冷寂惊疑当中,只听得身后雪山之上,传来诡谲莫名的隐隐雷声。

    “快逃!——”

    雒易揽住沈遇竹,正沿着沈遇竹所言的陡坡奋力攀缘,忽然听到天际隆隆雷响,足下震颤,两侧沙石雪屑簌簌滚落。

    他心中一凛,蓦地回头一望,瞳孔骤然一缩。

    ——河岸对面的雪山,崩塌了。

    如骤然跌倒的白色巨人,伴随着振聋发聩的轰然巨响,雪山骤然爆发出冲天雪浪,朝着山下的方向铺天盖地地倾轧下来。碎裂雪块皲裂崩碎,从千仞悬崖呼啸坠落,愈跌愈急,愈滚愈巨,如洪水决堤,如瀑布倒挂,如群兽破柙,挟裹着千钧气浪,直扑向山麓的齐兵!

    距离山麓较近的人还不及发出一声绝望的悲啼,就被千丈冰雪永远地埋在了地底。其余的士卒惊恐万状,四散奔逃,却被呼啸而至的雪浪咬住脚踵,扑倒在地。漫天的沙石雪雹,如陨石一般从天而降,击穿了铠甲,砸碎了浑身骨骼。冲腾而至的雪浪,将挣扎逃跑的人卷入其中,拧断了他们的脖颈,反折了他们的四肢,搅碎了他们的脏腑,裹着无数残肢断骸继续往前翻滚,不断碾碎新的肢体和血肉。

    许多士卒慌不择路,策马撞开自己的同袍,朝冰河上溃逃奔去。已危如累卵的冰层禁不起这么多人同时踩踏挤压,彻底爆裂崩碎,数千人惊惶错乱,溃逃哀嚎,接连不断地跌入酷寒砭骨的冰冷河水中,犹自不肯放弃,拼命往河岸对面游去。然而雪浪席卷而至,訇然冲入河中,激起滔天波浪,将这些绝望无助的蝼蚁,尽数碾碎成尘埃。

    狂浪叠潮,雪浪漫卷于苍穹之上,澎湃尘埃呼啸而起,昏昏惨惨,遮天蔽日。

    ——不过瞬息之间,复归于一片死寂。

    雒易抱着沈遇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河岸对面的惨剧。

    他见过烽火连城,血流漂橹,尸山血海。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冰雪地狱,迅捷,冰冷,讥诮,不留一丝生机和余地。

    扬起的尘埃雪屑遮蔽了天空,像是起了一场凄冷阴暗的雨雾,颤颤巍巍地悬停在空中。

    雒易转向望着怀中的沈遇竹。他自始至终阖着双眼,失了血色的唇轻轻开启,道:

    “走罢。”

    雒易眨了一下眼睛,抖落睫毛上一粒轻雪,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将沈遇竹负到了背上。

    他们穿过低缓的河谷,斑驳的血水混在雪中沁染到了足下,不时还能听到被压断肢体的士卒在那一侧哀哭和呻吟。雒易充耳不闻,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松软深陷的雪,走得缓慢而稳定。

    沈遇竹伏在他身上,忍过一阵阵眩晕,勉力开口道:“继续往西走……你的人手在下一处谷地等着你。”

    雒易道:“我知道怎么走。你闭上嘴,省点力气。”

    沈遇竹无声笑了笑,勉强睁开眼,看到雒易漆黑的眉峰上凝着的一层薄霜。他在他耳畔轻轻笑道:“偶尔信我一次,还不赖罢?”

    “我没有信你。”雒易倔强地说,“你也不过是孤注一掷,侥幸赌赢了而已!我只是……只是……”

    他没有告诉沈遇竹,在被强兵围追堵截的那一刹,前后左右都是绝路,他的心中却始终一片澄明冷静,不曾对沈遇竹的指令起过一丝犹疑。

    那并非是因为他信任沈遇竹智计了得,定能教他们绝处逢生,化险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