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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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遇竹道:“因为‘报复’一文不名。”

    他抬起双眸望着他,目光滢润,潺潺得像是浣洗伤口的清泉,让雒易禁不住微微颤栗起来,听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想要的,是更珍贵的东西……”

    他倾身过去,吻上了他的双唇。

    第57章 李代桃僵(上)

    晨日还未显露。天地四野之间是淡淡的青色,朦胧得像是幼鸟未分化的绒羽。雒易走向荒郊山坳的一株杨树,脊背挺直,神色如常,任谁也看不出他周身上下,正绵延不断地传来阵阵伤痛。

    树下有人。秦洧背倚大树而坐,拈着一朵象牙红吮吸它根部的花蜜。听到足音,转过头对他嫣然一笑,唇畔一抹兀然的鲜红,仿佛才生饮过人血一般。

    “昨夜好眠?”他的视线掠过雒易襟口处若有似无的淤痕,意味深长地笑问道。

    雒易不耐烦与他做无聊的寒暄,开门见山道:“解药呢?”

    秦洧妙目流眄,反问道:“我想要的东西呢?”

    雒易取出一只匣子。一见到匣面上镌刻着的委蛇图腾,秦洧的双眸便闪现出憧憬喜悦的光芒,下意识伸出手便想要去触摸,却被雒易收手立刻撤了回去。

    秦洧婉转地叹了一口气:“想要解开姿硕夫人亲手调配的弱水,即便是我,仓促之间也是有心无力……”

    他迎上雒易冰冷的目光,盈盈笑道:“不过,我确实可以领雒大人去见一个能解开这毒的人……”

    耳畔簌簌传来密集跫声,山坳间、树丛里,纷纷冒出了潜伏已久的劲装兵勇,自四面迅速包抄而来。

    陷阱中心的雒易纹丝不动,淡淡道:“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重伤患,何需如此阵仗?”

    秦洧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请雒大人体谅这些娇怯怯的惊弓之鸟罢。”

    正谈话间,率领一众兵勇的红衣少女慢慢走近来。她微有病容,一双杏目却在稳操胜券的狂喜之下熠熠生辉。她直视着雒易笑道:“别来无恙,还记得我吗?”

    “哦,是醉鱼姑娘。”雒易望着她的颊上梨涡,轻巧地笑了笑:“你的脸又肿又僵。我一时没能认出来。”

    醉鱼眼里涌上了怨毒的恨意。“全是拜君所赐。请放心——”她森然冷笑,加重了语气:

    “这一路,我会好好照顾你。”

    公孙卓心握着石函大步走进后院的客房。房门开着,沈遇竹抱着膝坐在窗畔,专心地望着天际夕阳的余晖。公孙卓心轻咳一声,举起了那只空空如也的石函。

    “如你所料。”他说。

    大约在巳时沈遇竹独自醒来,等过了午时才察觉到异样,立刻派人通传公孙卓心检验石函真正的下落——昨晚他出示给雒易所示的石函只不过是仿制的替代品而已。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画蛇添足的蹩脚把戏。

    沈遇竹想象着雒易发现赝品那一刻轻蔑的心情,忍不住想道:“我无法信任他。而他对此心知肚明。”

    公孙卓心道:“雒易或许还未出关,我已令人在国境加强巡查——”

    “他不可能留下马脚的。”沈遇竹打断道,“新郑定然有他的同伙,潜伏已久,正是为了今日。”

    公孙卓心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变数迭起,一团乱麻!”

    沈遇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他早该想到,在自己被困王舟的短短几日,雒易并不曾错失良机,迅速地和某些势力取得了联系。他以身犯险闯入王舟救出沈遇竹,在自己剖白心迹的时候露出动容之色,一面与他同榻、一面令人潜入公孙卓心的宅邸盗出真正的石函,然后在凌晨不告而别——自己是被愚弄了吗?雒易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除他之外,又有多少势力牵涉其中?

    沈遇竹很快放弃了思考。他意识到自己的脑海中纷杂着形形色色负气、偏激、甚至令人煎熬的猜测,此刻并不适宜做理智的推演——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停止算计、任由情绪纷纷扰扰起起伏伏,这体验十分罕见,也让他觉得十分充实。他毫无缘由地坚信自己会找到雒易,也坚信他一定有本事让他更负气、更偏激、更煎熬。

    第58章 李代桃僵(下)

    红日坠入山间,昏黄的穹苍一点一点被蝙蝠群灰蒙蒙的翅膀所填满。黄沙弥漫的驿道上,一列队伍正缓慢地行进着。醉鱼率领的这支队伍自风驰电掣地驶离郑国后,便迅速整装易服,朝向齐国首都临淄。队伍前方的秦洧举起水囊一饮而尽,极目遥望苍茫无期的前路,心上又涌起了一阵厌烦。

    他策动胯下那匹温驯的骟马向后奔去。队列末尾一个身负枷锁、蹒跚前行的罪囚,正是这一支彪悍劲旅行进缓慢的原因。为了报复当日在雒易手上所遭受的创伤和耻辱,醉鱼刻意延长了回临淄的行程,穷尽手段地在他身上施以折磨。她命人用铁索贯穿了雒易的琵琶骨,只要稍一步履迟慢,铁索就被用力拉扯,撕裂筋骨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为了挫败他的傲气,又接连数日不给水米,再以膏粱美食挑逗,期盼这饥肠辘辘的囚犯为乞一口吃食苦苦哀求,却只换来对方漠然的无视——不消说,这紧接着又是一场恼羞成怒的鞭笞毒打。天光渐暖,长途之中经受烈日曝晒,尘埃相逐,雒易身上的血污与汗渍混作一处,本已初愈的伤口被反复撕裂,终至溃烂流脓,散发出阵阵恶臭。无需乔装易容,如今的他已经看不出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贵族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囚徒——任谁瞟上一眼,也不会指望他能够走得更快些的。

    秦洧策马在队尾逡巡着,满心琢磨着如何结束这漫长无趣的旅途。他忽而狡黠一笑,抽出袖中短笛,撮唇吹出一连串急促起伏的鸣音,霎时响彻云霄。为迅速传递军情,军中常用不同的鸣音表达特定的信号。秦洧身旁的兵士惶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何以无端端吹奏出这代表“极度危急”意义的鸣音?

    但见前队闻声躁动起来,一阵尘埃飞扬之中,醉鱼骑马匆匆赶到。待看清眼前并无异状,她的脸上不由浮上了狐疑之色,道:“秦洧,你在做什么?”

    秦洧好整以暇,一本正经道:“禀告统帅,方才犯人挣脱枷锁企图逃跑,幸亏我冲上去与之英勇搏斗,这才将其绑缚归位、安然无事。”

    醉鱼“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瞥一眼一旁乱发遮面、摇摇欲坠的雒易,懒洋洋笑道:“你这讨赏的法子也未免太蹩脚了吧?”

    秦洧粲然一笑,道:“这也不尽然是玩笑啊。要是照您这几下不痛不痒的手段,要不了几日人就逃出生天啦。”

    醉鱼眯起眼道:“‘不痛不痒的手段’?”她倏地挥动马鞭绞上铁索,将雒易横拽在马下。肩上伤处被牵扯,雒易猝然发出一声剧痛的闷哼,摔倒在地,蜷作一团瑟瑟发抖。醉鱼笑道:“瞧瞧这狼狈相!哼,我只不过略施薄惩,已将他收拾成这副不中用的模样。若不是碍于夫人的旨意,哪儿还会由他将性命留到今日?”

    秦洧道:“夫人是否有旨,到达临淄之前务必要保全雒易的性命?”

    醉鱼悻悻道:“不错!”

    秦洧道:“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留下他的性命,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醉鱼眸光闪动,道:“难道你有什么新鲜招数么?”

    秦洧笑道:“雒易多年习武,这皮肉刑罚对他也不过稀松平常,又有什么趣味?若我是你,一定拿美酒佳肴好好款待他,好让他抖擞精神、将当初颠倒众生的本事好好展示出来——”

    醉鱼乐不可支:“且慢、且慢,你方才说什么?”

    秦洧故作惊讶道:“你竟未听说过吗?我们这位勇武善战的雒大人,年少时也是个宠冠宫闱的‘狡童’呢!”

    醉鱼一时瞠目怔忪,脸上惊愕和嫌恶兼而有之,急问道:“你说什么?”

    秦洧笑道:“这可说来话长了。你一定曾听说,当年为躲避齐诸公子的追杀,夫人及年幼的公子一度寓居在夏国;但你却未必知道,在夫人借了夏国的兵力北上后,留守夏国的公子却成了夏侯的入幕之宾……”他一面说,一面垂目瞟了眼雒易,但见他蜷卧在尘土之中漠然如磐石、竟似充耳不闻,不由大起促狭之意,心道:“我倒要看看,他能忍耐到何种地步?”便绘声绘色地与醉鱼调笑道:“有传闻夏侯为他广筑琼室瑶台,声色相逐、昼夜宠幸,以致荒废江山社稷,最终被蛮夷灭了宗庙。我听说,委蛇族人天赋异禀,有些幼童男子也精通‘采补’之道,在床帏之中挟有奇技,难怪叫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了!醉鱼想必也愿意开开眼界罢?”

    醉鱼羊脂般的双颊涌上了红晕,嗔道:“你又胡言乱语了!”

    秦洧笑吟吟道:“是真是假,试试便知。正巧我手上还有一帖有趣的药方。此地亦不缺血气方刚的精壮汉子,何不有请雒大人为我们重振当年在夏宫的风姿呢?若能博卿一笑,也是他的荣幸嘛。”

    如今的雒易虽在缧绁之中、虚弱狼狈已极,醉鱼却总能感受到他对自己那视若无物的傲慢,叫她耿耿于怀多日。若依秦洧之计,能让雒易迫于、做出献媚取怜的种种丑态,岂不是更能好好地羞辱他一番、出出自己的恶气?醉鱼笑得花枝乱颤,道:“果真如你所说,见识一下又有何妨?来人!把他——”

    话音未落,却听胯下骏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霎时天旋地转,连人带马被掀翻在地。她还未及反应,耳畔呼啸风起,数圈铁索已紧紧箍住了自己的脖颈!醉鱼只觉咽喉一阵剧痛,被勒得几乎昏厥过去。

    变生瞬息,兵士们哗然大骇,纷纷举兵列阵,却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秦洧凝视着醉鱼身后的雒易,但见那双蓝眸深沉凌厉,何曾有一丝萎靡不振之色?不禁微笑道:“这几日,你果然是在蓄意示弱。”

    醉鱼恨声挣扎道:“放开我!否则我上报夫人,教你狗命不保!”

    雒易轻轻“啧”了一声,道:“真是蠢货——若非我愿意,你当真以为你擒得住我?”

    醉鱼一怔,却听雒易冷冷讥笑道:“也只有你看不出,今日献石函、入临淄,是我和夫人心照不宣达成的一场协议。你却以为促成这一切是你的功勋,一路上如跳梁小丑般耀武扬威,哈哈,实在叫人笑掉大牙!”

    醉鱼脸色铁青,尖叫道:“你胡说!夫人明察秋毫、论功行赏,一定、一定会对我——”她转向秦洧,却见他唇畔似笑非笑,望向自己的眼光既像嘲讽、又像可怜,竟似默认了雒易所说不差。

    雒易道:“就凭你这般资质,难怪忠心耿耿侍奉姿硕夫人近十年,始终未受重用,至今也不名一文,反倒被秦洧这般的外族人后来居上,处处受尽打压钳制……”

    秦洧见醉鱼忆起种种不得志之处,果然朝自己投来嫉恨的目光,不由心内暗叹雒易挑唆功力了得。他如何不知,雒易表面上是在挑拨离间二人的关系,实际是在鼓动自己为了免生后患,默许其当下便了断醉鱼的性命。尽管秦洧对醉鱼并无好感,但此时此地并非杀了她的最佳时机。醉鱼一死,自己便不得不取而代之成为这支队伍的统帅,岂不是少了许多逍遥自在、诿过于人的乐趣?

    只是,他虽然有心保下醉鱼,却并无自信能让雒易乖乖听从自己的号令。醉鱼在雒易手上一再受辱,假若雒易松手,谁也不能保证醉鱼不会在激愤之下以最恶毒残酷的手段施以报复,届时雒易指不定会有性命之虞——幸好,秦洧认识一个有能耐说服雒易的人。

    他气定神闲地从众兵士的保护后迈步出来,走到雒易身前,伸掌对他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醉鱼定睛望去,却见秦洧的掌心内躺着一枚形制奇异的铜铸布币。

    秦洧微笑道:“只要你放了醉鱼——当提出的交易,我无有不应。”

    醉鱼只觉身后之人的呼吸愈收愈紧,良久,蓦地爆发出一声愤懑恼恨的低吼——脖上的铁索被猛地缠紧,醉鱼的喉头被勒得格格直响,但觉太阳穴剧痛无比,眼前渐渐漫出血腥红色,颈骨立刻就要被折断——忽然背后一股大力将她狠狠惯在了地面上,她的面颊被砂砾割破,然而喉头的钳制消失了。她劫后重生大口呼吸着,挣扎地转过头,却见雒易一言不发地束手就擒,任由一拥而上的兵士将自己七手八脚地重重压倒在尘土之中。

    醉鱼愤恨难消,莫大的屈辱和无助更让她陷入狂乱之中,嘶吼着令人要将雒易千刀万剐。秦洧轻轻走了过来,抚着她的肩膀柔声劝慰,絮絮道:“何必为这种蝼蚁虫豸怄气……自然,自然,要狠狠地教训这混蛋……墨、劓、髌、宫、大辟,都随你心意,只是太轻了不解恨,太重了又怕忤逆了夫人,为今之计,恐怕也只有……”

    她听到自己喉头迸发出破碎尖锐的嘶喊:“来人!给我把他的髌骨砸碎!——”她紧紧地捂住自己青紫的脖颈,满腔刻毒地瞪向被众兵士押解在地的雒易,森然道:“我要他一生一世,只能像狗一样在烂泥里爬行……”

    第59章 归顺诚服

    入夜,凉意渐起,浓雾弥漫。秦洧披衣从安营扎寨的队列中独自走出,走向队尾血迹斑驳的囚车。在昏渺的夜色之中,眼前的景象远没有白日看起来那样骇人,只隐约能看见大片的干涸的血迹;再仔细辨认,才能在木栏上发现许多因忍耐剧痛而抓出的划痕。秦洧坐在囚车边沿,往内望去。灰败而黯淡的囚徒蜷卧在牢笼一隅,面庞掩在蓬乱肮脏的长发后,分辨不清究竟是睡着了、昏迷了抑或是死了。他解下腰上的水囊,丢了进去。过了很久,才见雒易眼也不睁地伸出手,缓缓抓过了水囊。

    秦洧望着他,笑盈盈道:“想来坐车总比徒步来得舒适,对不对?唉,我也只是一心想免除雒大人千里跋涉之苦,这才略施绵力,请您千万不必放在心上。”

    有那么一瞬间,雒易很想举起枷锁,把秦洧那颗秀丽而无耻的脑袋砸个粉碎。但是他到底忍下了这股冲动,只是慢慢饮尽了水,将空了的水囊掷出笼外。

    秦洧温柔地端详着雒易血肉模糊、碎骨外露的膝盖,道:“我真想不到,你会愿意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双手掩面,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您真是太可爱了,”他捧着红霞灿灿的双颊,春情荡漾地望着雒易,眨眼道:“若不是因为您现在臭得像具尸体,我真想进来亲亲你。”

    雒易充耳不闻,阖上双目,只是凝神调息。然而秦洧丝毫不以他的冷漠为忤,垂目注视着自己轻晃着的足尖,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世上的事,谁又敢铁口直断呢?二十年前,家臣带着我从族里逃出来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那夜的雷雨真是骇人,雷电一道紧接着一道,撕扯天空,像是金色的狂蟒汹涌着朝我冲来。家臣把我紧紧裹在胸前,策马在旷野上挣命狂奔,我知道,我的生与死只在这瞬息毫厘之差。我浑身僵硬,我的心跳比雷声还响,我的皮肤被风割破了,口鼻眼眶里全是血水……我不知道我们逃了多久,忽然马一声哀鸣,踉跄一步轰然摔倒在地上,猝死了。我被甩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而我身后的家臣动也没动——这时我才看到,他的脊背被羽箭插得像只刺猬一样。原来他早就死了。而我,好几处骨头断了,没有力量动弹,被死尸压在荒野里。幸好大雨断断续续,让我不至于活活渴死。夏日炎热,尸体迅速开始腐烂,蠕动的蛆虫零星掉在我的脸上,我听到豺狼的嚎叫声,好几次,食腐的鸱鸮俯冲下来,差点要啄走我的眼球……我抱着那具尸体过了三天两夜,我一刻不停地祈祷着,只要有人来救我,无论是谁,我这一生都愿意为他驱驰——终于,上苍听到了我的祈祷,‘他’来了……”

    秦洧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泛起从未有过的、孺慕而赤忱的光泽:“那时我便对自己发誓,只要是那个人所想要的,我一定会赴汤蹈火为他达成。他要我死,我随时随地可以献出性命来;若他要我活着,哪怕我被千刀万剐、筋骨寸寸折断——我也决不敢死!”

    雒易以不胜其烦的冷漠打断道:“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洧自怀中取出那枚铜币,倾身将它放在了雒易的手边,含笑道:“雒大人,我恭喜你,也找到了那个能操控你生死的人。”

    雒易讥诮地笑了。“我早就找到了。”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眼睛里却仍闪烁着意志刚强之人独有的果决与傲慢的光:“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决定我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