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委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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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卓心摇头一笑:“你的‘上策’,我不问而知,你就不必说了。”

    沈遇竹冷静道:“郑国国小且逼,郑君年幼势浅,晋楚两强虎视眈眈,你一力独支,又能撑到何时?”

    公孙卓心轻叹一声:“师弟,并非所有人都能同你一般,能够有高蹈袖手的自由啊。”公孙卓心一族受郑君三代器重,君恩深重,即便他清醒地认识到了当前的形势,也无法忍心在此多事之秋,拂袖弃郑君而去。

    沈遇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改口道:“既然如此,所谓‘下策’,你应当也能猜得到,无非‘内修军备,外结邦交,朝晋暮楚,见风使舵’十六字而已,迄今为止师兄也正是这么做的,早已娴熟老练之至,更毋须我多言了。”

    公孙卓心抬颔赞同,又道:“所以,我真正好奇的是,你的中策是什么?”

    沈遇竹道:“中策么,说出来颇嫌费口舌……”

    他随手取来落地瓶瓮里的花枝,折做木筹,指画形势:“师兄,万物虽异,其道一也,提纲挈领,要抓住主要矛盾所在。譬如郑国的当务之急,便是晋楚两强的围攻;晋国的心腹之患,是公卿强势崛起对君位造成的威胁;而楚国最掣肘之事,却是在与晋国争夺霸主之位的关头,还要时刻提防后方吴国的滋扰。郑国国小势弱,自然不能以一当十,我们能做的,是要激化他们的矛盾,并利用他们各自的矛盾彼此牵制。”

    这一通条分缕析,令公孙卓心豁然开朗。他指了指盘踞东南的吴国,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一点,吴国距离郑国山水遥遥,若想暗通款曲却不被楚国发觉,绝非易事。”

    沈遇竹笑道:“不错。我们需要借手于人。”他说着,指了指东北方的齐国,倾身笑道:“眼下正有一个又能引动天下局势,又能示惠于钟离师姊的机会,只是不知师兄——肯不肯抓住?”

    公孙卓心眼眸闪动,低道:“你是想……”

    沈遇竹附耳过去,细细一番筹谋布置。公孙卓心倾耳谛听,愈听愈是胆战心惊,神情大变,瞪视着他道:“你怕不是疯了!”

    “把所有的麻烦拢在一起解决,岂不爽快?”沈遇竹抚着花瓣,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反问道:“师兄够胆,随我赌一局吗?”

    公孙卓心心潮涌动,负手来回踱步,在脑中一刻不停地掂量利害、计算得失,猝然一应:“好,我便舍命陪君子罢!”

    沈遇竹莞尔一笑,又道:“再说乱晋之策,师兄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能真正颠覆晋君之位,甚至让这个疆土广袤势力强盛的帝国自内部崩析,重新演化成另一种格局。如此一来,郑国不但可以瞬间消解来自晋国的威胁,若师兄有足够的手腕,甚至可以在乘势在乱局之中分一杯羹……”

    公孙卓心随他的思路,不自觉频频点头,忽然反应过来,蹙眉道:“等等——我怎么觉得你归根结底,实则是在教唆我赶紧去讨好你那个……那个——‘闺中密友’啊?”

    沈遇竹忍俊不禁,将手中花枝一掷在沙盘中央。公孙卓心慢慢踱步,将他所献之计在心中反复思量,愈发觉得颇有可为之处。然而,有一件事他必须明白。

    他转向沈遇竹,又道:“师弟,若我当真依此计行事,你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依旧是‘君子远疱厨’?抑或是,这次你终于要亲操鸾刀、置身其中?”

    沈遇竹还未开口,却见公孙卓心的脸色骤然一变,这才察觉到自己口鼻涌起一股温热,还不及伸手一探,便是猝不及防一阵强烈的耳鸣心悸,霎时天旋地转,若非公孙卓心及时搀住,几乎眩晕跌倒。他紧紧捂住口鼻,但觉呼吸骤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四肢酸麻,几乎丧失了控制这幅躯壳的能力,盾

    只能任凭温热鲜血顺着喉管鼻腔汩汩奔涌。似乎有什么在胸臆腹腔之内疯狂冲撞,撕扯五脏六腑一并扭曲痉挛起来。

    公孙卓心急忙扶他坐下。沈遇竹深吸几口气,终于稳住了呼吸,绀青到骇人的面庞也开始渐渐恢复平素的神色。

    他伸手慢慢拭去面上血污汗渍,强忍虚弱,抬眼对满面惊惶的公孙卓心笑道:“这毒发作起来不太体面,让师兄受惊了。”

    公孙卓心忧急道:“我这便让宫内的医工——”

    沈遇竹摇头道:“不必多劳。”他垂眸凝视着掌中半涸的血痕,慢慢道:“我自通歧黄,心里早有定数。”

    公孙卓心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心中一动,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难道,你布置的这一局、乃至执意劝我和雒氏结成同盟,也正是因为料到了自己……?”

    沈遇竹温煦一笑:“时间紧迫,我能做的很有限。若能为人铺平一点前路,也算不枉了。”

    他这幅若无其事的态度,更比哀戚自怜的姿态更叫公孙卓心难过。他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道:“这件事,你和他说了没有?”

    沈遇竹反问了一句:“于事何补?”

    公孙卓心凝视着他,道:“遇竹,很多事情,不是因为有所补益才会去做的——就像你这番布置,对你自己,又有何补益?”

    他见沈遇竹沉默不语,愈发加重了语气:“遇竹,死生亦大矣!若真如你所说,已经到了那般关头……有些话你不说,有些事你不做,恐怕会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

    沈遇竹拭净血污,正将染血的袖摆藏进外袍之下,听着公孙卓心这幅郑重其事的告诫,竟只觉得一阵荒唐无稽,失笑道:“师兄!他可是雒易。”

    沈遇竹并未察觉自己口吻之中隐隐然的嘉赞之情。或许,世上确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雒易了。或隐秘迂回、或高歌猛进,他能以各种姿态,弃绝常人所拘泥的爱憎情感、礼义虚名,扫除一切障碍,处心积虑、孜孜不倦地追逐着成功;而成功也对他青眼有加,频频成为他的座上宾。即便世间没有沈遇竹,他也绝对能够青云直上,攫取到他梦寐以求的权势。这番布置对他而言,或许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铺垫而已,根本不值一提。虽然他仍常常困惑于雒易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烈情感,但他还记得,过去雒易对自己直言不讳表示过的厌恨之情,更充分见识过雒易为达目的而展露出的、凉薄甚至是残酷的个性与手段——这样一个聪明而务实、意志强悍的人,若说他会对沈遇竹的去留而伤心欲绝、痛哭流涕——沈遇竹实在无法想象那副场景!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和他只不过是暂借了这同生共死的缘分罢了……”了

    他置身事外地分析道:“若不是到了这般生死关头。即便抛开世俗繁礼不论,以我二人的志向品性,难道还能作长久之计吗?迟早也要口出恶言,分道扬镳,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兵戎相见……止于此步,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他顿了一顿,刻意以佻达从容的口吻调笑道:“花木盛极而败,而欲萌未萌之际,才最是动人——师兄,你说是不是这样?”

    公孙卓心斜乜他一眼,颇不高兴道:“我是读孔孟之说的,你们那些‘非礼’之事,别来问我。”

    沈遇竹粲然大笑。公孙卓心顿了顿,自己却又忍不住忿忿道:“你真正是当局者迷!如果你当真不治,我看他第一个要疯。到时候他迁怒到我身上,发起狂来一把火把这儿烧了,我倒要看你担待不担待得起!”

    沈遇竹眨眨眼:“若真有这么一日,我能怎么办呢?只好从九泉之下爬起来,亲自来给师兄你道歉了。”

    公孙卓心打了个寒噤,斥道:“你可饶了我吧!”

    沈遇竹哈哈大笑起来。转目望向窗外,正是一面错落璀璨的花床,青翠欲滴的绿叶中散落着许多玲珑娇嫩的小小的骨朵,旁侧却有一株木棉凌空拔起,硕大秾丽的焰火般的花,沉甸甸地缀满了枝头,傲慢地俯瞰着它自甘娇弱卑下的同侪们。他喜欢它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甚至喜欢它那不加掩饰的野心,像是要把那淡白寥廓的天幕一并点燃。四时之中,以春景最美,大半也是因为其短暂而无可挽回。所谓“执者失之”,他并不打算去攀折花枝,做一个妄图能私藏这盛景的愚人——自诩冲虚淡泊的自己,又怎会是这般愚人?

    然而,即便明知情逾应分、即便明知不合时宜……在重重包裹的内心深处,隐秘的愿望像是蛹中的蚕,用它稚嫩的足触,羸弱却又执着地抓挠着心壁。

    他出神地望着那株木棉,心道:“若临死之前,还能嗅到那香气……该有多好。”

    第55章 纵我不往(上)

    辕铃声骤然一滞,沈遇竹自车内撩起帐幕,正看见车前立着一个颀长身影。

    雒易负着手,淡淡望向他:“才回来又要出门?”

    沈遇竹含笑应道:“是,和友人相约议事。”顿了顿,又道:“你的伤势未愈,这几日还是不要下地走动为好。”

    雒易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灼灼盯住他,道:“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沈遇竹想了想,道:“麻烦让一让路?”

    拉车的枣红马原地踯躅几步,不耐烦地朝雒易喷出一股浊热鼻息。雒易纹丝不动良久,终于露出一个无可指摘的笑容,往后退了两步。红马仰脖发出一声得意的嘶叫,撒开四蹄拉着马车绝尘而去,自把雒易一人晾在扬起的漫天尘沙里。

    三天了。

    雒易还记得沈遇竹当日抵着他的额头,红着脸地说“稍后我去找你”,撩得他心旌摇曳,当夜便在房内秉烛通宵达旦以待,直等到鸡鸣时分,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耍了。

    足足三日,除了公孙卓心派遣的名医侍从抱着各式各样的珍稀药材、一日三餐地往他房内跑,沈遇竹竟是一次也没有上门来看过他——亏得他还能够笑得若无其事请他让一让路!

    此人无耻之尤。雒易阴沉沉地想。

    直到天边晓月初升,无耻之尤沈遇竹才披星戴月而归。他迈过长廊,经过雒易栖身的庭院,举目望见卧房内漆黑一片,心知对方已然安歇。便心无旁骛在庭内静静站了一会儿。石阶下生着一丛雪白的夜兰香,趁着这四顾无人的深夜,幽幽地散发着不欲人知的芬芳。沈遇竹抿唇一笑,慢慢自廊下走了。

    回到房内,又在灯下对筹划做几番推敲,对即将发出的信函做几番斟酌。自从齐国太后的艅艎死里逃生后,他才顿悟师父临终之前那句遗言的真正意义。

    “谁能料到,‘委蛇’所指的竟是那般……”

    沈遇竹自言自语,信手提笔,在纸上描绘那副昭示一切的图腾。草草几笔,勾勒出一对人身,又绘蛇尾逶迤交缠,绘日月以合易,绘星盘以列纵横,绘规矩以中绳墨,绘月中金蟾、日中祥鸟……谜底已昭然若揭,但应如何调动全局,才足以扳回这一城?

    他托颔沉思良久,移目到画像中的人像之上,忍不住又提起笔来,为画中人添上一袭鬈曲丰盈的漆黑长发。左右看看,忍俊不禁,索性伏在案上,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地描画起来。

    会当此时,却听房门戛然一声,竟是雒易推门昂然而入!沈遇竹惊得魂飞魄散,一把抓起纸差点没吞进嘴里。

    雒易停住脚步,望着他惊魂不定的模样,狐疑地挑了挑眉。

    沈遇竹面红耳赤,憋出一句:“你……怎么不敲门?”

    雒易哑然失笑,懒懒道:“我看你也没在箕踞而坐啊!”

    他往前迈出一步,却见沈遇竹愈发如临大敌,攥着案上一页纸不肯撤手。雒易眼眸一转,泰然自若地反问道:“军务机密?”

    沈遇竹知道他误解,暗自松了一口气。索性顺水推舟,当着他的面将画叠起,递到烛火之上点燃,一面笑道:“自然是绝密。”他垂下眸子,轻笑道:“若事有泄露,我此生休矣。”

    雒易若无其事地应道:“原来如此。”不动声色地踱步到棋枰旁,挟起一枚棋子,出手如风般掷去,“刷”地打熄了烛火。沈遇竹还未反应过来,手中未燃尽的画已被一把夺了过去!雒易将纸抖将开来,一面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何等机密,让你这样沉迷——”

    话音骤然而止,雒易微瞠双目,不可置信地望向画上的人像。但见其鬈发如云,深目高鼻,剑眉入鬓——

    那分明正是他自己。

    沈遇竹俯首羞愧无地,紧紧扒着小窗,臊得像是要从这里跳出去,几近哽咽道:“……你实在是……既粗鲁……又失礼!”

    雒易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冷静苛评道:“笔法粗糙,尚有进步的余地。”一面仔细将画叠好藏入衣襟,拂一拂袖,从容自得地在沈遇竹身边坐下,微笑道:“你三日不来见我,就是躲在房内参详这等机密?”

    沈遇竹耿耿不乐,垂眸洗盏沏茶,不肯应声。雒易不急不恼,一手支颐,望着他沏上新茶,递在自己面前,才慢慢开口道:“我打算去齐国,向姿硕夫人求解药。”

    雒易一怔,敛容正色,听沈遇竹道:“姿硕夫人要谋夺齐国政权,除了扶持子息做齐侯之外,别无他法。她之所以下毒,其用意与其说是为了取我性命,不如说是希望能控制我做她的傀儡。”

    “可是桓公之子已失踪了二十多年,她大可以随便拣选一个乖顺听话的心腹说是自己的子嗣,凭什么再选择已然和她决裂的你?”

    沈遇竹道:“凭我知道九鼎的下落。”

    雒易一怔:“你根本……”

    “不错,师父生前从未将九鼎的下落告知于我,一直以来,我也以为自己并不知道。直到从王舟上死里逃生后,我才豁然惊觉,找到九鼎的关窍正在我自己的手上。雒易,你还记得留命馆地宫之下那两尾巨蛇吗?当日它为‘雷声’所惊,临死前呕出一件物事……”

    沈遇竹一面说着,一面取来一只匣盒。打开一看,其中用丝绢包裹着一面黑沉沉的令牌,幽幽透着一股清冷木香气,牌面上赫然镌刻着人首蛇身的交尾图,日月星辰环伺四周,如地宫石壁上的图腾如出一辙。

    沈遇竹道:“九鼎的地图,正藏在其中。而要解开其中的机关,非要借助姿硕夫人不可……”

    雒易握起令牌端详,只觉其质地奇异,雕镂的工艺十分高超,图形虽不大,每一处却都是纤毫毕现,连人面上的微笑都栩栩如生,神采勃发,无论如何变幻角度,那双眼睛仿佛都在幽幽地追随着自己,令人观之入迷。

    沈遇竹一面分析,一面将自己下一步筹划和盘托出,雒易凝神屏息,思绪如风雨海上惊涛翻涌,终究,却尽数掩没在深沉无光的海面之下。

    沈遇竹道:“……所以,为了取信于姿硕夫人,休说我无法解除这‘弱水’之毒,即便我知道解方,这毒我也不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