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不紧不慢,刀尖却又快又辣:“怎么不找我救,别的不说,送你们下去还是绰绰有余的。”
鹤白丁是个道士,近来也确实学会了超度亡魂,不过不是用法咒,是用他的刀。
刀身的经文已逐渐亮起。
他一刀下去,那些扑上来的人面便嘶叫着裂开。
“疼是疼了些,好在见效快。”他连续送了几十道残魂消融散去,神态自得,“像你那样慢腾腾念经,身上就先被人咬破了皮。”
话虽如此,他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这般不费力,只因这怪物早已元气大伤,不过垂死挣扎,但恐怕有心要玉石俱焚,因此也暗暗屏息凝目,欲寻破绽。
秃驴站在他身后,莞尔道:“多谢。”
周围蜂拥而上的人面俱被鹤白丁挡下,作为一个和尚,他居然动也不动,半点要帮忙的意思也没有,只捏着佛珠缓慢拨下,看着脚底的水面。
半晌忽而叹息一声,伸手一握,便从水下提出个事物,在空中挣扎跳动,不断尖叫。那是张狭窄扭曲的人面,见已无法挣开,便砰一下炸开,化作碎末落入水里。
他面色不变,转身行至那似已沉睡的老丈身侧,缓缓道:“何必一定要借这老人之躯行事,放过他吧。”
话到一半,老者那灰败的脸孔倏然抽动,空洞的眼眶里已伸出两条长舌,毒蛇般朝他双目中刺去。但还未到中途,便被佛珠死死绞住,瞬间尖鸣着断作两截,断舌颤动着往回缩。
等到最后一字出口,僧人的右手已按上了他黑漆漆的眼眶,指尖发力,便有隐约的佛咒从他掌心直直灌入。
这老者立刻不断挣扎,口中尖锐哀叫,不过片刻,一道影子忽的从他身后跌出,僧人这才一挥拂尘,身形佝偻的老者随即解脱一般化为烟雾散去。
那被逼出的人面仍定在原处,惊怒且煞白的脸色在漆黑的水中尤为狞恶,她的眉间顶着一把刀,经文闪动,刀锋带血,正是鹤白丁的戒道。
自这怪物现形,那些团团聚起的人面便又沉入水中,不敢动弹。
鹤白丁打量一眼,微笑道:“小妹妹,看来还是要我送你一程。”
说罢刀尖就要刺破人面,她登时尖叫道:“大师,你之前才说要救我,今日却要杀我?”
这话说得无理至极,他冷笑着本不愿理会,哪知秃驴居然跟着答道:“救,自然要救。”
鹤白丁忍不住要叫起来,简直要开了他脑壳看看是不是进了水。
他很快接道:“昨夜我既已答应替你超度,无论怎样都不会食言……”说罢叹口气伸出右手,果真要开始持咒,“亡魂生怨,本就要送你往生。”
这人面嘶声道:“轮回往生就是救我?大师,你尚且滞留人间,又为何逼我就此甘心入黄泉?”
僧人动作一顿。
“你徘徊人间多年,难道不比我更该先走?”
抵在额上的刀尖已将冷冷刺入,滴下的血液也烫出痕迹。她死死盯住对方,喉中嘶吼着发出叫喊,全然不是从前那个动人女声,混合着无数人的阴沉怨气,张嘴便要咬上他捏着咒的手指。
“你凡念未了,有何颜面渡我!”
刹那间河水中浮浮沉沉的人脸哀鸣着不断拧成一片,腾升而起,隐隐生成一张巨大而破损的鬼面,如血色的云雾向人扑来。
鹤白丁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一震戒道,经文尽数翻涌而出,刀尖直直钉入人面眉心,只见眼珠凸出犹不瞑目,那如同面具般冷硬的皮肤上却已瞬间迸出裂纹,寸寸崩开。
随着这细微声响,这片幻境竟动盪起来,挂着圆月的夜空先行撕开口子。
张着大口的鬼面也不断落下碎屑,这时已尖啸着到了两人身前,那僧人僵立片刻,便转身迎向扑面而来的浓重鬼气,捏住佛珠的手指缓缓抬起,法咒从他口中不断涌出,逐渐化开这血腥的浓雾。
四面幻境仍在不断崩毁,边角已碎裂开露出隐约的客栈模样,脚下的河水却迅速涨起,要将人吞没,被度化的亡魂碎屑俱都沉入水中。
鹤白丁站起身,四面一望,皱着眉试图从这极其不稳的空间中脱身,然而那秃驴却仍站在被一片鬼气染红的水面上怔怔出神,双脚已将陷到膝盖。
“你……”
对方这才缓缓叹口气,朝他伸出手来,平静道:“走吧。”
说罢一把握住他递过来的手,便往后一倒,两人瞬间扑进水中,再睁开眼来,已站在了寂静的室内。
地板上淌着一片赤水,正中一块灰白的残缺颅骨,只剩正面尚算完整,从裂开的缝隙里流出细小的泥沙,散发着河水的腥气。
鹤白丁蹲身戒备地打量了一会儿,见没了动静,便口念法诀,环绕在四周的符纸倏然贴来,将这颅骨缠紧。
等他上樑取了八卦镜收好,站在角落的秃驴才慢慢去点起灯火,扶着桌沿坐下。
鹤白丁忽然问道:“你这身伤,是昨夜替她超度时受的?”
对方只点点头。
他大概明白了,无非是秃驴遇上这怪物,一时心软要消耗修为替其超度,反被暗算。越想越后悔自己实不该下手太快,怎么着也要先痛揍一顿才解气,更别提秃驴本还准备好好送人上路。
他觉得秃驴这毛病必须改改,但现在看看那毫无血色的脸,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得伸手敲了敲骨骸:“这东西怎么办,烧了?”
“由我处理,你不必担心。”
鹤白丁松口气,又发现对方此刻身上已泛出晦暗鬼气,只是强自压着,烛火映照下面色更显惨白。他顿一下,不动声色把戒道放远些,又去揭了墙上的符,翻出个木盒,将颅骨和符纸尽数放入,这才置于桌上。
那秃驴正闭目调息。
鹤白丁踌躇半晌,道:“多行不义,有此下场本就是自作自受,你不必……”
对方忽而发笑,睁眼看他:“我知道,你也不必……”
两人目光一接,他又顿住,立刻转过头,起身去将窗户推开,涌入室内的冰凉空气很快驱散血腥气,也将他瞬间产生的怪异想法压下。清醒片刻,目光又转向窗沿一片血迹,那是鹤白丁手上的血。
你凡念未了。
在世时尚且做不到古井无波,更可况现在。但无论如何,对方都不该是一个活人。
他静立一会儿,又慢慢回到桌前,忽而道:“天要亮了。”
鹤白丁刚有些莫名其妙,就见对方朝他笑了笑。
他登时跳起来:“你!”
下一刻便被一阵檀香气扑在面上,熟悉的安宁倦意迅速卷住他周身,将他拖入昏沉沉的暗色。
他倒下去之前,仍在努力瞪着对方带点歉意的脸。
——你这是过河拆桥!
第六章
鹤白丁睁开眼,先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足足半盏茶功夫才从混乱疲惫的意识中稍微清醒过来。
他头重脚轻走到窗边,看着一片金色的天空,太阳挨在山头。他眯眼辨认许久,终于发现那是西边。
这表明他至少已经睡了一天。
他立刻不痛快起来。
房里已恢復整洁,墙上的血迹也已消失,被翻倒的东西都回了原位,似乎什么也未发生。他不由摸了摸脸颊上一片肿块,很好,这总算是还在的。
他松口气,就着桌上放的一碟点心喝茶,外面便有人叫门。
“客官,您醒了没?”
掌柜推门进来,放下饭菜,殷勤地给他杯中添酒,只差没亲自夹菜往他嘴里送,直夸客官好身手道长法力高,得您驾临小店蓬荜生辉等等。
鹤白丁面无表情听完了这通马屁,菜都没动几下,掌柜便说不打扰客官,拿着託盘准备告辞,想起什么,又将头探进来:“您昨晚让我送的东西,我已送到了,知会您一声。”
鹤白丁一戳盘子:“昨晚?”
“客官煳涂了,不是您叫我把个盒子交到附近的道观里吗?”
鹤白丁顿了一会儿,心想以那秃驴如今的状况,恐怕连这房门都迈不出去,确实需要假借人手才能处理此物,便点点头表示知道。
但看这情形,自己居然已昏睡两天。
掌柜见他搁下筷子,脸色显然不太好,又道:“客官是身体不适?那便在小店多作歇息,明天未免赶了些,再住几天也不迟的。”
鹤白丁眉头一跳:“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