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Atlas·双星书

分卷阅读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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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偏过头:「海因……」

    「你的书抄完了吧?父亲上次拿来的那本。」

    「还没有。」

    海因摸着下巴:「嗯那就好,下午咱们到卢拉巴尔特去玩吧!卢西奥给了我一枚银托尔,咱们可以去买点心吃,剩下的钱再买一些烟草给他。」

    又来了。他摇头,将书本举到海因面前:「我还没有抄完,你下午有乌尔多拉学士的历史课。而且……」

    海因叹了口气,像神情冷漠的肖像一样挺着胸膛,半眯着眼睛。

    他自己也不禁挺直背脊,十指交叠,等待着一番颇重要的说教。

    两个男孩就这么端持着,彼此凝视了好一会儿。这种神态体现在孩子身上只会显得滑稽不堪,两个朋友不禁同时嗤笑起来。海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必须扶着伙伴的肩膀才站得住,「哈哈哈尊敬、尊敬的以德列学士,您哈哈哈,您可不能不写作业啊!」

    他也捂住嘴笑道:「伯恩哈德爵士,没有一位骑士长会逃课的。」

    「父亲说了,我们可是国家的栋梁。」

    「不,老师不会那么说的。不过那也没关系,我们的确是国家的栋梁。没有哪个国家能少了圣骑士和大学者。」

    蓝眼睛的少年吹了声口哨。

    「以德列,和我说说你的手稿吧。」少年忽然说。

    他停住,没有回答。

    不对……

    这不是真的,要么是梦,要么是某个法师制造的幻觉。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与其说是快乐或安心,不如说是轻松……因为他已经不可能毫无罪责感地回忆起那个人。他早已无法被并列于海因·普洛斯彼罗的身边。他知道。

    自己又能是什么呢?

    就像日冕,他不过是那个人作为太阳的生命中,本该存续的时间。

    这一刻只是幻觉,佩列阿斯已经发现了。他长久地沉默着,凝视那个蓝眼睛的男孩,如同望着黄昏中的海崖。

    “海因……”佩列阿斯想伸手触碰,又忍住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那个影子笑道:「以德列,我想知道你的研究,告诉我吧。」

    “即便有真言咒,你偷看我的回忆没用,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冷漠地说,眼看着少年的身影逐渐模糊黯淡,最终化为了晃动的黑影。

    「或许你是不记得了,」黑影逐渐变长,「我总能发现的,你现有的记忆里总会残存着我要的东西。」

    这很的确有可能,他忍不住这么想。“名册”被强行打开,自己还被施加了真言咒,他现在没有多少筹码了。

    必须抵抗。

    可越是挣扎,他的痛苦就越沉重。

    「所以你真的不和我走吗?」那个人忽然说,「你不能再考虑下吗?我们不告诉父亲。」

    他回头,忽然懵了。

    同样的场景曾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偶然的回想中,或是当他抚摸沉睡的青年的脸时。即便他不愿想起。

    雨还在下。

    海因站在窗边,哀愁地望着他,就像那天一样。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佩特里亚尔。你在那儿也能继续研究不是?王城的图书馆是奥米伽援建的,保存了不少伊巴涅殖民时代的原典。你之前不是说想看的吗?让我们一起走吧,我想加入佩特里亚尔的护国骑士团。」

    他愣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我留在学院,父亲是不可能同意我做骑士的,他想要的只是一个乖儿子。而且他也不支持你现在的研究,总是说什么太危险啊,小孩子不应该做这种阴沉的题目啊……你继续在学院也很难做自己喜欢的方向。你不是想研究毁灭伊巴涅的大灾难吗?三博士会禁止你在这个题目上继续深入,他们会说:大学者阿涅斯立下规约,就是为了防止悲剧重演。但佩特里亚尔王国更自由。」

    海因的这些话,他早就在记忆中重复了上千万遍。

    蓝眼睛的少年苦涩地笑了:「你瞧……我们两个人,一定能实现梦想的。佩列阿斯,我最后请求你一次……」

    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来吧,我想和你一起离开学院。」海因说着,就像记忆中那样,最后一次向他伸出手。

    可是他不能。

    佩列阿斯摇头,拒绝着想要握住那只手的冲动。

    「是么……」蓝眼睛的少年时放下手,退后两步,勉强地笑着:「这样啊我知道了……那么再见吧,亚德里安。」

    请等一等……!他想说,然而终是沉默了。

    「还会再见的,愿金星照耀我们的航路,晚安。」

    他看着海因,年轻的骑士温柔地笑了笑,走下塔楼。雨雾濛濛,他亲眼看着少年在塔下徘徊,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佩列阿斯真的要受不住了。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诘问:「如果当时你们一起离开学院,或许海因就不会死了。」

    海因就不会死。

    海因会活下来,幸福地结婚生子,帮助佩特里亚尔抵抗教皇领邦的蚕食……海因会作为守护国家的英雄、骑士团团长、元帅,被人们爱着、敬重着;会如他所坚信的那般,照耀着众人……佩特里亚尔的太阳。

    「都怪你。」

    那个声音说。

    是的,他是知道的,如果他做了正确的选择,海因就不会死。

    丧钟敲啊,整座王都到处都是钟声,他走着,好像一个逐渐融化在影子中的人。佩列阿斯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海因怎么可能会死呢?一定是讹传,或者是敌国虚张声势。即便他一直没有收到海因的回信,他也不相信。

    不可能,既然太阳高悬,世界仍然存在着。

    可是人们窃窃私语,身着葬仪服的骑士们疾驰而过,处处都是下降一半的佩特里亚尔王旗。

    他抬头,无尽的塔楼生长着,好像合拢的肋骨,而他越来越渺茫,如同灰烬,无法站立亦无法行走。

    钟声敲啊敲,他抓住每一个行路的人询问:要到哪里才能见到海因·普洛斯彼罗?

    「骑士长的剑断了,放在教堂。」

    「国王亲自为他扶棺,可是主持葬礼的却是教皇领邦的人。」

    「听说棺材是空的,只有他的衣冠。」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有朋友告诉我了……教会把海因·普洛斯彼罗的尸体藏起来,悄悄地埋葬了。只把铠甲埋在教堂的墓地,那些戴绿玉的教徒不可能容忍异教徒的身体。」

    「不,不不,他一定还活着……骑士长大人肯定还活着,在某个地方,佩特里亚尔不会就这样消亡。」

    「刺杀者今早刚刚被处死,你要是想看他的尸体,还能在广场上看到。」

    「结束了,全都结束了。」

    世人的话语环绕着他,真真假假,左右矛盾。他试图骗自己:这不过是个梦,海因仍然快乐地生活着,光耀如初,被鲜花与众人围绕。

    可是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想到那个人正孤零零地躺着,在阴冷潮湿的泥水中被蛆虫玷污……

    怎么可能呢?

    不会的,佩列阿斯想,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事。难道太阳陨落,他这种人反而活着?

    不可能。

    他走在街道上,雨水竟然变得沉了,这是真的。他一边走,一边哭。

    有人把他扶起来,再次扶起来,可是没有用,最终没有人再出手。他捂着脸,久久地跪倒在泥泞的街头。

    「是你害的,都怪你。倒是你这种人苟活着。」

    黑影胜利了。

    没有脸的男人走来,为所欲为。

    因为学者的精神已彻底崩溃。或者说,佩列阿斯放弃了自己。黑暗是图书馆,陈列着无限的石像,展示着那些令他痛苦的时刻。

    “甚好,带我去吧。”没有脸的法师笑道。

    真言咒强迫他顺从,佩列阿斯没说什么,将入侵者引往意识深处。精神的防卫被打破,重门赫然开启,主人的权限已被夺取——黑法师抬手,图书馆震颤不已,无数的书页飞散,如惊惶的鸟群盘旋于深渊边缘。石像巍然,记忆与知识的碎片被肆意翻动。

    佩列阿斯难以忍受。

    每当他试图抗拒,强力的真言咒就贯穿他。恶心感、灼烧般的痛楚、负罪感。肉体与精神好像被生生钉在刑具上。他不愿哀求,可是这实在太疼了。就像有人用烧红的钢针,一点点地扎入他的脊椎,一直深入到后脑。

    他任人索取,毫无尊严。

    “是这里吗?”黑法师温柔地说,伸出左手,“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