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戈偏过头自语道:“麻烦,幼稚。”
公爵留意到这个细节,把尼尔拉过来悄悄问:“你确定你有看好伊戈吗?为什么他的态度和刚才不一样了?”公爵悄悄打量黑衣骑士,接着问:“他身上没有血吧?”
尼尔嗅了嗅,说:“没有,我看着他呢,不会让他乱来。”
“好好好……伊戈就是……平时那么冷静,噢不,冷淡,但一摊上特兰德出事……我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公爵取下单边眼镜擦了又擦,不住地往镜片上呵气,还没挂好链子就想戴上,结果手一抖,镜片掉在地上碎了。卡洛亚洛沮丧地哼一声,弯腰要去拾碎片,又说:“要是佩列阿斯也在就好了,魔物的事情我们都没辙,要是能问他就好了。我派人去接他过来。”
尼尔拉住公爵,自己蹲下身收拾碎片。
伊戈抱着胳膊说:“没用,佩列阿斯已经走了。”
公爵一听,顿时蹿起身说道:“去哪儿?回学院?不是说月末才回去的吗,这人怎么这样任性!他都没给我留封信再走吗?”
“肯定留了,你没看到而已。”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公爵发脾气了。
看到公爵红瞳中的激动,伊戈莫名来了兴致,笑道:“失恋的又不是你,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尼尔一听,低落得都不想站起来了。
公爵几欲反驳,又想向尼尔控诉,最后只是躁躁地做了个放弃的手势:“啊啊啊——你们这些性格恶劣的混蛋,我不和你们做朋友了!”
第11章 野兽与法师
山崖还未苏醒,他登上,望见大地在光辉中舒展。
学者调转马头,决心不去伊蒂尔,直接往东进入巴尔德山脉,然后沿着山岭一路往南回学院。其实佩列阿斯也有过疑虑,这个决定是否算又一次欺骗了尼尔?要是那孩子来图书馆找他怎么办?问题就在这里,假如尼尔向他展示伤口,或是再像昨天那般莽撞……佩列阿斯不能确保自己不动摇。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如果尼尔一再坚持,自己很有可能会一再妥协。
而且,一想到那个吻……
佩列阿斯低下头。他是软弱的,他知道。
在尼尔面前,他只是破碎的陶,是记忆如石头被抛向身后,创造着沉重的肉身。
“像我这种人……”
金星浮现,浅浅地叠在绸子般的朝霞之下,一种目光引人留恋。佩列阿斯揉了揉双眼,既然他心意已决,就绝不能怯懦。至于以后的事,学者不愿再想。
太阳还不太高的时候,佩列阿斯找了块阴凉的地方歇脚,长时间骑马的确是一种折磨,他的手掌磨得生疼,两腿也酸胀。原来出门时他经常乘公爵的车,或是租一辆车。一年前他养了这匹马,想着有了马匹就能行动方便,可现在佩列阿斯觉得自己想的太简单了,骑乘很耗费体力,他没法像骑士们那样在马背上长时间奔波。他只能骑一段,再走一段,再接着骑行。学者叹了口气,吃着带来的苹果和鸡蛋补充体力。可是苹果不甜,他有点难过。
或许还可以和其他旅行者结伴……?佩列阿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其要和陌生人打交道,还不如待在马背上受苦。重新上路后,学者小心地避开了所有的过路人。以前海因还开他的玩笑,说等以后他成了导师,一听到学生们走近的脚步声就会躲到柜子里去,就像受惊吓的猫。
行至山腰,佩列阿斯忽然听到呼喊声。不远处有一座磨坊,聚了三五个人,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佩列阿斯忍了忍,自己帮不了他们。可才走两步,又折返回去。
人们正焦头烂额,忽然看到来了一个浅色头发的男人,纷纷惊慌躲避,他们都听说过那些劫掠村落白发的冰原蛮族的所作所为。
“滚开!这里不会容你胡来!”磨坊女主人顺手抄起赶驴的鞭子。
佩列阿斯当然知道人们的恐惧,这银发太碍眼,果然还是该用法术染成黑发。这回尼尔不在,就没有人劝阻他了。
原来是水车倒了,压住一个少年。男孩疼得叫喊,人们试图合力抬起水轮。法师上前咏唱了一段,人们的两肩忽然得了强风的助力,轻而易举就将水车抬起。磨坊女主人哭着抱住佩列阿斯的膝盖,哀求法师一定要救治她的儿子,男孩一周前刚刚订婚,今天修水车时却忽然出了事故。
佩列阿斯就要同意了,忽而询问道:“您和您的儿子信翠眼圣子吗?”
女人一怔,惶惶地望着银发的法师。
“我不医治信那个教的,”佩列阿斯说,“我永不原谅这种人。”
周围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法师究竟在试探什么。少年胫骨断了,这对佩列阿斯不是难事。看着疼得昏过去的少年,他摇头:“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少年哼哼着苏醒,母亲紧紧把少年抱在怀里,好像孩子不过三岁。周围人鼓起掌来,吹哨欢呼,纷纷称颂法师。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佩列阿斯只能盯着地面。有个洗衣妇执意要请他去瞧一瞧夜哭不断的孩子是得了什么毛病。听到有学者大人经过,不知道从哪里的窄巷或后院里又跑来几个腰粗背圆的老婆婆,争着向佩列阿斯请求:山羊不产奶了、怀孕的儿媳妇高烧不退、丢了钥匙、讨几个好运的白铜币…… 被陌生人团团围住,学者紧张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婉拒这些粗苯而友善的手,刚想说自己要事在身,话到嘴边舌头又打结了。佩列阿斯想起曾经居住的那个村落,当时也是这样,人们需要他、敬畏他……只是他许久没和那么多人相处过了。凡是能尽快解决的问题,佩列阿斯都一一回应,并且尽可能保持缄默。老婆婆们喜形于色,送给法师一些硬面包和小鱼干。
有个男孩听说来了位学者大人,跑来问:“先生,您知道绿色的幽灵是哪里来的吗?”
“绿幽灵?”
男孩说他在东面看守果园,在好几个下霜的夜晚,他都远远望见绿荧光穿过山谷,游曳如鱼,还能听到哭嚎般的人声。起初他只是害怕,那光好像能摄人心魄,即便他钻到被子里蒙着头瑟瑟发抖,仍然能感到那绿光在看着他。可后来的几天什么都没发生,他就不再害怕,反而能爬上树梢梢静静望着那绿光的迁移。那是美的,男孩隐隐约约觉得,便来问法师。
迁移的绿光……佩列阿斯想到了什么,想到快要入冬,他就确认了。他询问男孩绿光的方向,决心往那里去。
法师走了,男孩却没问出个所以然,十分憋闷。他讲给村里人听,也没一个知道的。
跟随术士护腕“北极星”的指引,佩列阿斯往东南方去,他确定自己能追上那神奇的绿光,还能遇到放牧者。翻过山岭,小心地侧身走下怪石嶙峋的陡坡,然后在溪流边饮马暂歇。遇到有魔物的踪迹,他就记录下来,这一路必须小心,因为魔物们想必也在追逐着那南去的绿光。
佩列阿斯坐着,掰开硬面包就着冷水吃下,夕阳化作溪流散布山间,火烧云如散漫的心绪,充盈着天穹。
他有点高兴,自己多久没像这样独自旅行了?年轻时他羡慕术士们,他们有能力终日在山野城镇间奔波,能搭建树屋还能斩杀夜袭的野兽。毕竟使用法术就必须耗损“名册”,相当于缩短寿命,术士们便只在必要时使用。他自己就不行了,体力不好,剑术也不成。做学徒时,到剑术考试他总得要海因帮忙作弊才能通过。
“啊……所以说,人总是渴望得不到的东西……”佩列阿斯苦笑着,打算小憩一会儿就接着赶路,在夜间尤其容易观测到绿光。
就在这时,河岸边有什么动物细声细气地冲他叫唤。佩列阿斯回头,看到一只眼睛圆滚滚的小水獭趴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小家伙毛绒绒的,抖抖胡子,聚精会神般盯着他。
学者觉得可爱,就掰一块面包。小家伙审慎地来到面包前嗅嗅,随即跳回河中游。佩列阿斯有些低落:“被嫌弃了啊……如果是尼尔,肯定会用更好的东西来喂它吧。”
吃完了晚饭,学者重新披上斗篷,继续循着护腕“北极星”所指引的方向前去。
河水静静流淌,面包块被风吹得左右晃动,水獭浮出水面,两只亮晶晶的小眼睛盯着树丛,它本来打算爬上河岸,却迟迟不肯动身。因为它听到了声音,异样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从树丛中出来,它吓得又潜回水中,只露出眼睛。
两匹体大如牛的巨狼沿着河岸行走,两眼血红,它们绝不是自然的造物。有人类骑在魔物身上,两个身披兽皮的男人左右张望,浅白色的发辫在黑暗中过于扎眼,典型的冰原人。两人体魄强健,厚实的皮毛衣物显示他们来自更北方,身背黑曜石斧,腰间挂着弩箭,显然是战士。
巨狼经过,低头嗅嗅石滩上的面包块。其中一个蛮族男人拾起面包也嗅了嗅,又用牙咬了咬。他和同伴交谈了几句,伸手指向东南方。
待捕食者们离开后,水獭才晃晃胡须,小心地回到岸边。它抖抖毛,魔物腐臭的体味令它打了个喷嚏。忽而群鸟惊起,它抬头,看到成千上万的雀鸟掠过,有如大地的阴影投在暮霭上。
鸟群,揭起的刺矛,飞过一千年前便矗立于此的高墙,大都城怡然自得,潮汐仍惴惴不安。
她醒了,不知眼前的究竟是朝霞还是暮色。
囚室空无一人,带血的皮鞭浸泡在水桶里,黑暗的斜角中发散出铁锈味。狱卒不知所踪,地牢安静如关闭的图书馆。
“老虎脑袋是活的,把他给吃了……”少女喃喃自语。她既不疼,也不悲哀,那夜恐怖的光景一次次在她脑海中闪现:
魔旗紧紧压着她,任意索取,割破她的锁骨吸食血液。光影恍惚,从墙上影子的动态,她才依稀意识到正发生的事。两颗首级就搁在桌上,像是鲜红的果。穆克师傅昏倒在地,哼哼着,也可能是魔旗在哼哼,她不知道。两颗首级搁在金碟里,都是白的。蛮族首领的头发虽沾满血,仍是白的,白魔物首级也是白的,都是白色。比红更刺眼的,白色。魔旗在她耳边喘息,她只知道:必须顺从。
少女哀求般闭上眼,似乎是想把可怖的回忆挡在黑暗之外。
“老虎脑袋是活的……”
那白魔物脑袋原本好好搁在桌上,竟活动起来,开始啃食一旁的蛮族首级。咔擦咔擦咔擦,肉片从食道的断口掉落,像面包屑。那时她忘了害怕,魔旗却吓得抽出剑,上前一探究竟。别去,她预感到了可怕的事,却没说。
魔旗就战战兢兢地靠近,看着老虎头是如何吃掉人头的。他就迟疑了片刻,老虎头已经扑上来开始啃他的脸。
“把他给吃了……”少女面无表情地说着,看着斜阳的红投在地牢。如当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死物的脑袋将西比尔男人的脸生生啃得稀烂,直到那怪物咬断男人的气管,魔旗终于才咽气。她想起来,自己当时就是这样冷漠地观看,看着魔物头在吃掉贵族的脑袋后,又将滚落一旁的蛮族脑袋吞吃殆尽……
“你就不害怕吗?当时——”陌生的声音说道。
被锁在x型刑具上的少女没有抬头,仍重复着那句话。
“看到那么血腥的事,不害怕吗?”那人又问一遍,将她垂落的发丝挽至她耳后,动作非常温柔,不像是狱卒。
少女抬头,看到一个没有脸的男人。他只是一个影子,或者说一堆油般黑乎乎黏哒哒的东西。
“想回家吗?”无面男问,带着微笑般的语气。
她摇摇头。
“这样……”男人好像颇为遗憾,接着笑道:“那想见你的老师吗?她在等你不是吗?她来帝都,就是想把你接回学院去吧?”
石楠师傅——
少女抬起了头。
“噢这个神情就对了,亲爱的,”无面男真的笑了,抚摸她的脸:“你会是称职的演员吗?你会成为红龙的女儿,对吗?我们期待你的成长。”
说罢,无面法师举起同为黑影的书,咏颂了一段咒言。当他吟唱时,根本听不出是男是女,也无法辨别到底有多少人在同时发声………金属断裂的声音,铐住她的铁链纷纷碎了,像酥软的木屑掉在地上。少女倒下,无面法师一手拥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持书继续咏唱。
他召唤,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影占据着空间,就像几百万只黑蜥蜴同时在墙壁上扭动着爬动,同时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稠。黑暗的意志在凝聚,莫名地,她感到有黑影在身体里面震颤,当无面法师编制咒文时,深埋于她之中的,也听从他的旨意。少女昏过去,只记得自己靠在无面法师怀里,他们脚下的阴影深刻了,化为一道螺旋向下的梯,他便扶她往影子走去。
她醒了,不知眼前的究竟是朝霞还是暮光。
内室空无一人,杯子搁在桌上,蜡烛还未点燃。这是哪儿?她头疼欲裂,全然分不清梦与现实。晕眩感稍稍退去,少女想爬起身巡视,却摔倒在地板上,全身的力气都离她而去,她如同破碎的器皿。
恍惚的天花板,鸟鸣,楼下传来的歌声如同波浪,而她是船。
也不知道就这样躺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当即就认出了来人!是的,是师傅!
门开了,高大的影子覆在她身上,当年她们第一见面时也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高大的女人?那时她想。还有那浅白色的短发,看上去有点像吓人的冰原蛮族,听说冰原女人也都健壮如熊。她很害怕,可那个人是温柔的。石楠教导她,鼓励她,哪怕她最终放弃学徒的道路,老师也不曾责怪她。
可是今天呢?她还有勇气见老师?
高大的身影忽而停住,想必是看到她躺在地上了。少女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目可憎,或许蓬头垢面,满身是血,或许衣不蔽体,像奄奄一息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