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慢,但残剑所到的地方却不寻常,盛黎和夏添也在这盘古崖中呆了些日子,为了寻找玄天草,他们几乎是一寸寸地摸着盘古崖上来的,这里荒无人烟,根本没有山路一说,所行的小道都是他们一步步踏出来的。
可眼下这柄残剑所飞过之处,分明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山道,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山道两侧不停开败的花草,夏添不过眨个眼睛的功夫,长在山道两侧的淡黄色花朵便由盛放转为了衰败,再一眨眼,那朵已经枯萎坠地的花朵骤然消失,而花托上又冒出了一个嫩黄色的小小花苞。
一息之间,这些草木便经历了春夏秋冬,自生到死,又再一次向死而生。
这却是他们在盘古崖中从未见过的景致。
小狐狸心中一跳,他试图回头望望来时的山路,但被盛黎揣在怀里的他什么也看不见,满目所见都是那些迅速生长又枯萎的草木。
他试着探了探爪子,想要跳下来变成人形和盛黎一起走,却被饲主按住背脊顺了顺毛,盛黎轻声安抚道:“别怕。”
夏添回应了一声,他倒不是害怕,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地方着实古怪得很,所以想要站在盛黎身边,哪怕做不了别的什么,至少可以与他十指相扣,确认彼此都在。
——真要说起来,他是担心饲主害怕。
盛黎猜到了几分他的意思,便又解释道:“你这样我安心一些。”他倒是从来都恨不得自己的小狐狸只有一丁点大就好了,能被时时刻刻安放在自己掌心。
就说过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四周草木又迎来了数轮生死轮回,且逐渐变得稀薄起来,随着盛黎再走出几步,青石板路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广阔沙漠,漫漫黄沙几乎将天地铺满,不知从何而来的灼热阳光自上而下,烧得人心中发慌。
盛黎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身后依旧是重重沙山,半点不见方才遮天蔽日的繁盛草木,仿佛他们一直就在这沙漠中行进一般。
遥隔几步的残剑对于四下景致变化并无半点关注,甚至还发出了兴奋的铮鸣之声,只可惜它半身都已经变作了木头,一路飞到这里已经有不少木屑掉落,看起来衰败得可怜。
盛黎停驻片刻,抬手稳稳护住了怀里的小狐狸,又心念微动施下一道法诀,确认自己已经最大程度地护住了夏添,这才重新迈步跟了上去。
盛黎抱着夏添,跟着那柄残剑走过了沙漠和辽阔大海,又从冰天雪地走到干裂的土地,说来也怪,明明每一处瞧上去都是万里无垠,可实则不过寥寥数不就能走完,直至面前景物彻底消失,他们仿佛走到了云中。
夏添扒拉了一下盛黎的衣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景物——
面前雾蒙蒙的一片,天地都是青灰色的,这里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花草也没有鸟兽,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浓浓白雾,以及白雾中若隐若现的冷光。
这样的场景倒是让小狐狸莫名想起了当初在问心阁中见到的铺满阁顶的熠熠星光,虽然两者完全不同,但却就是让他觉得熟悉。
那柄残剑则发出了最后一声清脆的铮鸣,而后就如同一枚坠落天际流星一般投入了层层浓雾,直到又一层浓雾覆盖上来,只露出了它剑尖处还未木化的一点银光。
饶是小狐狸自诩在小世界里见过了不少世面,这样的场景也还是头一遭瞧见,不由得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那一点闪烁不定的银光。很快,他就因为面前闪烁的光点太多而看花了眼睛,不得不闭上眼睛轻轻晃了晃脑袋,而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早已经认不出方才那颗光点是哪一颗了。
他惊讶至极,正想挠挠饲主的衣服询问这是什么,却听盛黎喃喃道:“剑冢……”
剑冢——这个夏添倒是知道一点儿,是他当初在浮连山上听到来山间修炼的修士所说的,据说这是全修真界所有灵剑最后的归宿,剑修飞升以后会带着自己的本命灵剑登入仙界,而其余灵剑则不具备“成仙”的资格,灵剑忠诚的宿命令它们不会再去寻找下一个主人,而是会回到剑冢中把自己深埋地底,就此长眠。
剑冢比起玄天草来说,更是“传说中的存在”,至少有古籍残卷记录玄天草的模样药性,可剑冢只是一个存在众人口耳相传中的所在,就像如同盛黎一般的修士会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去寻找玄天草,但修真界这么多剑修,没有一个去找过剑冢,因为人人都默认这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可谁能想到这地方竟然真的存在?
第204章 道侣修炼手册
两人此刻似乎正站在一处悬崖边缘, 只有盛黎脚下那一寸土地可以立足, 而身前身后皆是如出一辙的浓雾与星点, 天地之间除了他们再无旁人, 四下是彻彻底底的安静, 就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浓雾吸走了, 以至于夏添甚至不敢鸣叫。
盛黎除了“剑冢”二字之外, 再没有别的话,只凝神细细打量四下景致,一种莫名而起的熟悉感在骨血里翻腾,令盛黎微微屏住了呼吸,他比任何人都确定他从未来过此处,更从未见过这般场景, 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里就是剑冢, 毋庸置疑。
夏添原本乖乖蜷在盛黎怀中,却忽然察觉到饲主体内血脉翻涌, 这是对方少有的情绪震荡的时刻,覆盖在两人身体上的法诀也瞬间被撤去, 夏添一惊, 继而便见盛黎合上双目身体微微前倾,竟是想要就此跳下去!
夏添只觉得这地方古怪至极,虽说周围皆是浓雾, 但他却不敢保证前方到底是实地还是悬崖, 当即弓起背脊, 双爪狠狠抓住盛黎的里衣撕开,又张嘴狠狠朝着对方裸/露出来的小片精壮胸膛咬了上去。
小狐狸的牙虽然锋利,但却咬不破盛黎的肌肤,他便是使足了十分力气,也只在对方胸前留下两个小小牙印。
“唧——”夏添这一声尖锐的叫声灌注了他的修为灵力,原本该是响彻天地,然而那叫声甫一传出便如泥牛入海,被四下浓雾吞噬得干干净净,连夏添自己都只能听见极小的一声响。
他原以为饲主也该听不见的,但盛黎耳尖微动,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这时才发觉小狐狸已经急得在怀里撕咬起来,忙伸手将之报到了面前,轻轻吻了吻小狐狸湿润的鼻尖,长舒了一口气,“别怕。”
夏添双眼湿漉漉地望着他,盛黎方才的表现就像是中了迷障,只可恨他自己修为不够,除了百无一用的抓挠以外竟什么也做不了,小狐狸哪里不怕?
盛黎最是受不了夏添难受,见小狐狸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忙凑过去亲了亲,哪怕经历了三千小世界的历练,他也还是学不会说甜言蜜语,此刻即便是要安抚对方,也只会颠来倒去地说几句“别怕”“方才只是一时失神,不会了”之类的,倒是夏添感受着抱着自己的温暖掌心,这才渐渐平复下来,复又拿毛茸茸的耳朵尖轻轻蹭了蹭盛黎的下巴,抬起头来时还有些又惊又怕,索性凑过去咬了一口这才罢休。
盛黎知道这次是真的把他吓坏了,半点不敢松手,见小狐狸咬了一口就松开,还自己凑了过去,认真道:“夏夏再咬一口。”
小狐狸再气也被他这话给逗乐了,到底舍不得再咬,只静静趴伏在他怀中,又轻鸣数声以作询问,他相信盛黎绝非那般心性不稳容易被迷阵蛊惑的人,可方才那一幕又着实古怪得很,不问个究竟实在是难以心安。
盛黎抬手轻轻顺着小狐狸光滑如绸的皮毛,沉吟片刻方才道:“我……属于这里。”
应兴文带着一盒天元大还丹走到了宗主所住的院落门口,这是他与药峰弟子前几日下山搜来的灵草炼成的丹药,可助修者巩固境界,又是药峰峰主亲自炼成,一炉只出了六颗,其中三丸由那名与蘅樱仙子联姻的弟子送去了蘅樱仙子的门派,剩余三丸则被他拿来全部献给了宗主。
应兴文是宗主亲传弟子,知道师尊突破在即,自然,凌阳宗这样的大宗门不会让宗主连大还丹都用不起,但大还丹这样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丹药自然是越多越好,何况还能借此在师尊面前露脸,应兴文自然乐意之至。
宗主院落并无弟子守卫,但却有数重禁制,不过宗主近年有意放权于应兴文,特意给了他一道白玉令牌,令他可在前院行动自如,是以应兴文也并未经由人通传,自行捧着药盒进了院门。
穿过前院,还有一道乾华门,这是白玉令牌无法通行的地方,需得应兴文叩请宗主方才能进,他每次来这里都是规规矩矩撩开衣袍跪下叩请,不管身边有人或是无人,可谓是做足了面子——没有人知道,每一次应兴文跪下去时,想着的都是来日自己当上了宗主,定然也要宗门人见他都行此大礼。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应兴文刚把手中药盒放到一旁,便隐约听到门内传来谈话声,模糊间只听得宗主提到了“盛黎”二字。
应兴文心口一紧,这些年宗主可从未把这个剑峰的怪物放在眼中过,他也从未听到宗主提起过对方,便是有好几次,应兴文都以为宗主知道了自己暗地里欺压盛黎的事情,却也从未听到过宗主对此事做出任何评价,即便当初盛黎在年轻一辈弟子中最早步入金丹,令其余弟子大为震动,宗主也没有什么表示,甚至连剑峰峰主瞧着都不曾为自己这个弟子高兴,也正是宗主长老们的冷淡态度,才默认了其余弟子对盛黎的嘲讽。
但这一切,在盛黎自九天雷劫中回转来后就变了,宗主允诺将主峰给他举办道侣结典也就罢了,甚至还多次提起盛黎,连带着对方那个修为颇低的妖修道侣也数次被诸位长老谈及,叫应兴文心中颇为不满。
他才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宗主,盛黎算个什么东西?
此刻听到宗主提到对方,本该立刻离开的应兴文不知为何心念一动,莫名预感到这番谈话将会揭示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因此他不单没有离开,反而从随身携带的储物囊中掏出了一件偶然从小秘境中得来的法器,用它屏蔽了自己的气息。
这本是曾经的飞升大能留下的神器,即便是宗主这等大能也无法察觉,这东西他从未用过,只想着或许有朝一日可以当做保命的后手,没曾想倒是先用在了这等地方。
宗主果然未曾察觉应兴文的到来,他正与何漪说着的,也的确是盛黎的事情。
“当初你把他捡回来,宗门其他长老心中都有些忐忑……毕竟老师祖当年留下了那样的预示,说不得,这就是给凌阳宗满门弟子带来了祸患。”
宗主口中的老师祖正是凌阳宗第二任宗主,他早已飞升成仙,在凌阳宗弟子心中是高不可越的一座巨峰,当年凌阳宗也不过是一个小小门派,正是老宗主以一己之力将之发扬光大,后又有数任宗主守成扩业,这才有了今日的第一大门派。
听宗主竟然提到了这位,应兴文心头一跳,明知宗主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却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与宗主同行说话的,正是剑峰峰主,何漪长叹一声,“可带他回来也是老宗主的意思,凌阳宗既然是修真界第一大宗,就不能抛下这个责任。”顿了顿,又道:“好在他也着实争气,如今又扛过了三千小世界历练,我仔细查看过生烟奁,他的确是有了情感血肉,不再只是一把剑而已,老师祖推演出的斩天破道、颠倒乾坤也不会发生了。”
应兴文听出他二人果然是在谈论盛黎,只弄不明白何漪那一句“不再只是一把剑而已”到底是什么意思,便又耐心听了下去。
未曾想,宗主竟道:“说是剑倒也不全是……毕竟万千灵剑怨气凝出的剑灵,本就是为斩天而生,也唯有老师祖这样触到天道边缘的,才能探出一二究竟。”
“好在九天雷劫已过,想来当初老师祖推演出的劫难不会再有了。”何漪说着,捻须而笑,“我那徒弟呀,现在也算是有了放在心尖上的人,不像以前,哪怕是想着亲近那小孩子些,也不得章法。”说到末尾,不免有些愧疚。
宗主长叹一声,“这也怪不得你,我们当初被师尊唤到问心阁中,各自在幻境中亲身经历了被他斩杀得神魂皆无的一幕,哪个又能真的放下芥蒂?便是我……也着实心里揣着包袱,大约这便是我的心魔了,所以这些年来始终不得寸进。”
“幻境到底是幻境,平白无故加在什么都没做的他身上,是我们有失公允。”何漪严肃了神色。
接下来两人又谈了些什么,应兴文都无心去听了,他只知道,那个近日大出风头的盛黎根本不是人——灵剑怨气凝结而成,那根本连最低贱的妖都算不上,那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
“……灵剑有灵,这可不是说说而已,他们被认定的主人抛弃,可忠诚的本性却令他们绝不会记恨主人,只会记恨不让他们跟随主人前行的天道而已,他们要斩天,这才有了我。”盛黎说罢,撩起衣袍席地而坐,四下仍是浓浓白雾,万千星光闪烁其中。
夏添一直被盛黎抱在怀中,听得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自己的来历,只觉心中十分酸楚,仿佛盛黎不会为此难过,他便连同对方的一起心酸起来似的,当即想也不想地化作人形,大张双臂抱住盛黎,将脑袋埋在他颈侧,嘶哑道:“你有我了。”
盛黎哪里知道他会如此突然动作,立刻凭空变出一件衣衫罩在小狐狸肩头,盖住对方赤/裸身躯,却又感觉到颈侧传来细微湿气,一怔,继而回抱住对方,“对,我有你了。”
第205章 道侣修炼手册
好在如今盛黎的储物囊里装了不少特意为小狐狸备着的衣服, 这也是他们一路胡闹的结果, 衣服总是消耗得很快。
夏添不肯要盛黎替他穿衣服, 自己抓过那套天青色衣衫三两下穿上了, 正要说话,盛黎却轻笑一声, 抬手替他理了理一旁的系带。
夏添的目光落在盛黎骨节分明的双手上, 忍不住低头去亲了一下对方的指尖, 又拿脸颊轻轻推开对方的手, 自己飞快地将衣带打了一个结, “我会的。”
有了这一出小插曲, 两人心态平和了许多, 盛黎依然能感觉到那在骨血中叫嚣的熟悉感,但却不会再如方才魔怔了一般想要跃入这无底深渊。
两人并肩坐在巍峨山头, 举目四望,身侧皆是闪烁剑光, 夏添看了片刻, 忽然道:“这算不算是见过父母了?”
盛黎立刻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算。”
在步入剑冢以后, 过往被压制的记忆瞬间回流到脑海中,当初万千灵剑的怨气凝结出了一把无情无欲的斩天剑, 天道察觉不妙自然要出手压制,但万物有灵有法, 即便是天道亦不能横加干涉, 便将那把斩天剑点化成了一个小童丢入凡尘, 又令当初的凌阳宗宗主窥得半缕天机,知道了若是这斩天剑修成定要搅得整个修真界天翻地覆不得安宁,覆巢之下焉得完卵?故此凌阳宗便立誓要将这小童变作有血有肉的人,叫他明白世间万物之情,才好避去那一场斩天浩劫。
只是凌阳宗内的长老们都曾经在幻境中体验过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杀的场景,即便知道这未必就一定会发生,但那种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杀得神魂消散的感觉却令他们心中忌惮,因此每每瞧见盛黎便不免有些膈应,也唯有何漪以剑为生,只以剑道为尊,并不在乎所谓的幻境预示,才能将盛黎真正视作亲传弟子对待,但何漪毕竟醉心剑道,照看幼童便难免有不周之处。
而盛黎本就是无情无欲,根本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自己,他从来没有习惯于依靠过谁,即便当初被实力远胜自己的同门欺负了,也不曾动过找师尊寻求帮助的念头,等到后来他远超同辈的剑道天赋展露,众人也不敢再欺负他,只背地里不软不硬地嘲讽两句,于盛黎而言更是没什么相干了。
而后又是百年历练,虽然他在剑道上的长进一日千里,却依旧于情感二字上毫无寸进,眼瞧着他修为一日日上涨,门内长老无一不惊,生怕当日在幻境中经历的一切会被重现。
不过这些盛黎自然不知道,只是如今唤回曾经的记忆后,他便逐渐明白了当初那莫名而至的九天雷劫是何缘故,想来是天道畏惧他迟迟未能对修真界产生留恋之情,只怕他真有一日斩天破道,这才刻意施下雷劫,本欲令他道消身死,却不料有一只糊里糊涂的小狐狸凑在一旁,倒是为他博来了一线生机。
夏添听罢,便认真问道:“主人,你会责怪凌阳宗的长老们吗?还有师尊。”
盛黎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
夏添仔细打量对方神色,见盛黎眼底一派澄澈,并无丝毫怨怼,也知道他的饲主并非那等爱记恨或是有话不肯直说的性子,盛黎这样说,那只能是因为他对于凌阳宗上下并无责怪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