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漪是知道二人在一起的原委的,唯恐夏添见此场景觉得受了欺负,忙上前道:“多亏了有夏添这孩子在,才让盛黎得以险中求生, 我得替飞云峰上下谢过你。”说罢深深一揖。
夏添知道这是饲主的师尊, 按辈分也算自己半个师尊,见状只觉惶恐,正要推拒,盛黎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 道:“这一礼你受得, 你且随师尊去。”
待何漪直起身子,他二人便如同凡间夫妻一般一同朝何漪深深鞠躬,口中道:“拜见师尊。”
何漪见得自己这个亲传弟子曾经冰冷如刀剑的眼中如今也有了暖得烫人的温度,心下多少有些感念, 抬手虚扶了一把, 道:“很好, 你们都很好。”
师徒叙过两句话,这才由宗主开头说起了正事——
“盛黎,你且去测灵石前试试。”
见盛黎点头应是,夏添这才把目光投到不远处那块巨大的半透明石块上,只觉得那测灵石有些类似水晶,在阳光下折射着令人炫目的光彩,而尤为玄妙的则是那测灵石周围有许多萤火虫似的发光点上下飞舞盘旋,更衬得当中的测灵石精美绝伦。
夏添虽已化作人形,但还保留着一丝兽类本能,此刻见了那么多忽隐忽现的光点旋转,只觉得掌心发痒,倒想变作狐狸模样扑上去玩闹,只好歹记住场合不对,这才强自按捺下来,只把手藏在宽大的袍袖里绕着指尖玩。
且说盛黎阔步走到测灵石前,屏息凝神将右手虚虚压在测灵石上,又闭目轻唤元婴,丹田处那个小小剑修这才松开搂得紧紧的小小狐狸,化作一柄灵剑模样。
盛黎之所以得以独步飞云峰甚至整个凌阳宗,靠的便是这天成的根骨,他无需炼制本命灵剑,只因他的元婴便是他的本命灵剑,这才是真正的人剑合一,剑随心动。
丹田处那只与夏添狐狸模样如出一辙的小小狐狸显然早就见过了这番场景,半点没有被惊吓到,反而甩了甩尾巴乖乖蹲坐在一旁,仰起脑袋认认真真地盯着那柄熠熠生辉的灵剑。
元婴灵剑与盛黎血脉贯通,片刻后,原本半透明的测灵石仿佛从内里升起了腾腾雾气,那雾气慢慢地由稀薄变得浓郁,竟是将整块测灵石占据了,而原本盘旋在测灵石上下飞舞的光点则缓缓聚拢,在测灵石正上方凝出了“合体”二字。
“果然是合体修为!”几位峰主面露喜色,见测灵石内代表修为深浅的白雾浓如牛乳,显然已是合体后期,只差一步便可步入渡劫,就连惯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宗主也不免露出淡淡笑意,何漪更是连连拍着盛黎的肩膀道:“不愧是我飞云峰的弟子!”
盛黎对于修为高低倒是没什么特别在意的,倒是何漪喜不自胜,瞧着竟比自己境界攀升更为高兴,只道:“当初我带他回来时就曾说,此子天资远胜于我!”
百岁的合体剑修,莫说放在凌阳宗,便是放在整个修真界也寥寥无几。不单是几名峰主,连宗主亦觉得面上有光,原本按规矩应当即刻敲响醒魂钟,召集门内弟子宣布此事,但想到盛黎的来历和往日在凌阳宗的遭遇,宗主稍一犹豫,对盛黎道:“今日你历劫归来,想必也还有些感悟需得独处转化,你且回飞云峰静心修炼,等境界稳固了,也该独立一山升做长老了。”
他的语气十分和缓,态度更是称得上和蔼可亲,倘若不知前情,单看这一幕还会以为他一直待盛黎这样亲切,而若是换了气量稍小些的,说不得当场就要给宗主脸色看。
但盛黎在小世界中习得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所明白的绝不只是如何去爱而已,他更明白不必为不在意的人耗费心神。
因此对于宗主和其他几位峰主突如其来的热络,他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或是受宠若惊,反倒让宗主更高看他一眼,只觉得盛黎宠辱不惊,可堪大用。
何漪有心要替弟子分辩几句,想到了什么又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一拱手算作道别,带着盛黎和夏添一道回了飞云峰。
飞云峰上弟子大多冷情,比起凌阳宗其他内门弟子对于盛黎非讽即恨的状态,对于这位师兄,他们大多是寻常以对,并不因盛黎毫无情感而讥讽他,但却也没有格外亲近,眼下见他渡劫归来,见面倒是都拱手一礼,口称恭喜,态度并不因他即将升为长老便多加热络,另有不少弟子则当场下了战书,渴望与这位剑修天才一战。
何漪向来认为剑修要以实战锻炼剑术,故而对此乐见其成,盛黎亦是如此。
经由这几个小世界的历练,对于剑术和修道,盛黎不再如当初一般,只把这当做与呼吸一般理所应当的事情,那时候他的生命里只有剑道,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不过是别无他事可做,除了练剑修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但如今的剑道于他更是一种信念,他练剑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喜欢,也因为他知道,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实力才是说话的根本,当初凌阳宗上下弟子对他冷嘲热讽,但却鲜有人真的敢对他做什么,也不过是因为修为比不过他罢了。
何漪带着两人到了飞云峰上的问心阁,这里供奉着飞云峰上百名剑修的命牌,若是哪位剑修寻得道侣,便要在这里由师尊亲手取下命牌,自己再篆刻上道侣的名字,是为同命共生。
问心阁阁主替他们打开大门时还笑了笑,“这可是飞云峰百年来第一桩婚事,到时候少不得大办一场。”
夏添有些意外,却见盛黎又挺了挺本就板直的脊背,故作无意地解释:“自我到飞云峰起,峰头上的弟子尚无一人寻得道侣。”
夏添失笑不已,他怎么不知道他的饲主还有这样显摆的时候,倒像是个小孩子得了荣誉,既想昭告天下却又想端着架子,看起来倒是别扭得可爱。
他有心同盛黎说几句私房话,又碍于何漪在场,并不好意思当着尊长的面与盛黎太过亲昵,因此便没有开口,只拿小指指尖轻轻挠了挠盛黎的手背,还假作是无意间碰到的。
打开大门以后,盛黎先是捂住了夏添的眼睛,稍缓片刻方才松开,夏添原本还不明所以,这一看之下倒是不免有些心惊。
问心阁足有十层,除却阁底同行的大门,再无门窗可以透光透气,内中并无灯火,乍一看去仿佛浓稠黑夜,但等眼睛适应了这种化不开的黑暗以后,他便发觉头顶赫然是熠熠生辉的数不清的星子,仿佛九天银河都被纳在这小小一阁当中,美得令人屏息。
何漪道:“那些都是已经陨落的飞云峰弟子,命牌折损后便会化作星子缀在阁中。”
夏添一愣,便听何漪又笑问:“都说修真无岁月,可一旦命数到了,便是逆天而行的修者也不得不顺应大道,小夏,你看了可会觉得害怕?”
夏添摇了摇头,说道:“岁月于天地长,于万物短,但求一道,死而无憾。”
“但求一道……有意思。”何漪细细回味片刻,捻须朗声大笑,“不愧是我这徒弟选中的道侣。”
飞云峰弟子的命牌都在阁中最深处,待何漪亲手取下盛黎的命牌后,便让盛黎祭出本命灵剑,而后,盛黎一字一划地在自己的命牌后面刻上了“夏添”二字。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周身,夏添仿佛又回到了当日与盛黎定下道侣契约的那一天,只觉二人之间从未如此靠近过,仿佛他的胸腔里还装着另一个人的心脏,两人的心窍一同振博呼吸,连眨眼都保持着相同的频率。
盛黎亦有同感,他收回本命灵剑,转头与夏添对视,二人虽什么话也没说,但双眼中传递出的温和情意已经足够柔软,立时便让他们心中一同泛起了甜蜜的涟漪。
刻过了命牌,才算是在长辈面前过了明路,夏添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飞云峰的一份子,何漪又接过那块命牌亲手放回了灵台上,玩笑道:“说起来,飞云峰的确许久不曾热闹过一场了,我做了这个主,挑个吉祥日子给你们大办一场喜事,也好让咱们凌阳宗都热闹一番。”
盛黎知道,何漪如今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将小狐狸的地位提高,昭告凌阳宗上下,这是他盛黎的道侣,亦是得到师尊认可、与他共享命牌的人,绝不是那些弟子可以轻蔑称之“妖兽”的对象。
夏添倒是不知道这其中原委,只想着他虽然和盛黎在小世界中热热闹闹地办过几场婚事,但却不曾在修真界办过,凌阳宗是盛黎成长的地方,虽然里面许多人对待盛黎都称不上友善,但他也想让这个地方多带上一点温情的色彩,令盛黎回想起来也不至于尽是寒冰。
临到分别之际,何漪犹豫片刻,又对盛黎道:“我那里还有一本从秘境中寻得的上古残卷,你且随我来看看,兴许还能有些感悟。”
盛黎颔首,转身温和地询问夏添:“你去看看院子里那锅鱼汤,好不好?”
夏添知道何漪这是有话要单独同饲主讲,并不生气,只笑眯眯地应好,盛黎这才抬手拈来一片嫩叶化作一只碧绿的小鹤,抬手扬起令其在空中飞舞,“它带你过去。”末了到底是按捺不住,飞快地伸手捏了捏小狐狸的耳朵尖。
第199章 道侣修炼手册
眼瞧着那只小狐狸的身影消失在山岚中, 何漪这才严肃了神色, 一甩袍袖领着盛黎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藏剑阁,却并未拿出什么所谓的上古残卷, 而是看向盛黎道:“你且实话告诉我,你的根骨有没有问题?”
盛黎苦笑一声,“瞒不过师尊。”
当时他只告诉夏添, 自己冒进才引来九天雷劫, 如今已经安然度过还有了合体修为——这话自然不是假的,但却并非全部是真。
修士境界都有定数,这本是天道所定, 而盛黎所修剑道随心而动,隐约有藐视天道之意,所以当日不是他要强行突破, 而是天道故意为之, 意图将他一举消灭。
而盛黎虽然于修真一道上极有天赋,但当时的他尚不足以抵抗九天雷劫,原本这是一个必死的杀局,然而大道五十, 天衍四九, 唯余的那一线生机便是那只无辜被牵连进来的小狐狸。
当日何漪觉察到后山劫云有异, 又被问心阁的阁主告知盛黎的命牌摇摇欲坠,心知自己弟子这一劫恐怕难以善终, 他强行窥破天机才寻得半点回旋余地, 修真界灵气衰微, 天道也不敢堂而皇之诛杀一位金丹剑修,便妄图以三千梦境将盛黎困杀其中,倘若盛黎自己在小世界中放弃生的希望,那么这就算是他自己选择了陨落。
何漪当即便向宗主讨要了生烟奁,又与夏添的魂魄对话,将那只小狐狸送进了盛黎试炼的小世界,只寄希望于这只难得能亲近自己这个弟子的小狐狸能够给予盛黎半点求生的希望。
他并非无缘无故就认为这只小狐狸会是盛黎那一线生机,而是某一日他传授盛黎剑术时,曾见到素来纤尘不染的弟子衣袍上染了几缕白色毛发。
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兽类毛发,且所带灵气十分稀薄,想来只不过是只刚通灵智的小东西而已。
只是盛黎素来爱洁,莫说兽类,便是其他门内弟子碰上了衣服他都要另换新衣,怎么会容许一只小兽在衣衫上蹭上毛发?何漪心下奇怪,忍不住随口提了一句。
而后他便看到自己那个素来古井无波的弟子竟然微微弯了弯双眼,露出一个似是微笑的表情来,而后弯腰取下了粘在衣角的毛发,毫不嫌弃地团了团,揉成一个小白毛球放在了袖袋中。
“是在后山遇到的一只小狐狸。”他的徒弟神色平淡地解释了一句。
好在何漪的猜测并未出错,这只小狐狸果然就是盛黎那一线生机。
只是虽然能从三千小世界中顺利回来,却不代表天道不能以其他手段对盛黎下手,盛黎金丹期后本应到达出窍期的修为,即便再怎么根骨天成,能有出窍末期、接近分神期便算是十分了不得了,可天道降下的雷劫却愣是生生替他拔高到了合体修为。
揠苗助长素来无益,对于修士也是如此,盛黎根骨未到,但修为却暴涨到了合体,就如同脆弱的琉璃器皿被硬生生灌进了沸水,根本就难以承载。
而今盛黎虽然形容举止与常人无异,但实则每一寸骨节都带着暗伤,何漪方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此刻询问之后立刻找出了飞云峰珍藏的丹药拿给盛黎,替他梳理灵脉。
“你倒是能撑,是怕小夏知道?”眼瞧着盛黎服药后额头渗出大颗汗珠,何漪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斥责了几句徒弟。
盛黎苦笑,“倒是幸亏道侣契约与天劫没有干系,否则我只怕是要心疼死。”
道侣契约可以共享二人性命运势,但要论起来,天劫与道侣契约乃是平起平坐的地位,故而不在此列,否则一开始夏添就会因为盛黎而体会到同样的痛楚。
何漪有心骂他逞强,想着到底是自己重视的弟子,又才历劫归来,故而只哼了哼,又另收集了一堆仙丹灵草放进储物囊中,一股脑儿地丢给了盛黎,“回去自行服药,喜宴上可别走出个病病歪歪的新人来。”
“多谢师尊。”盛黎说完,抬头见何漪似乎还有话要说,等了片刻见对方微微涨红了面皮,像是还没找到开口的时机,索性道:“不知师尊还有何话要教导弟子?”
何漪又犹豫半晌,这才朝他劈头盖脸扔出去一本书册,而后背起手大步走出门外,只留一句话还在空中回响——
“我瞧你那道侣修为低了些,兽族修真不易,你且多提点些!”
盛黎抬手借助那本书册,低头一看,却是本古色古香的绘本,封皮上“合籍秘戏”四个大字令他心头一跳,随意翻看了两页,果然是道侣双修用的法子,倒是不仅限于狎昵之技,更有双方如何魂灵相交的诀窍,盛黎认认真真地翻看了几页,倒是觉得颇有用处,当下便小心翼翼地收捡了起来。
万物以人为最灵,最得天道喜爱,也最易于修真一途上进步,兽类则不然,许多兽类或许穷其一生也只能换来个灵智初通,就如浮连山后山那些欺软怕硬的白狐野狼,而像夏添这般,不单能开灵智,甚至还能化形的,则纯属万里挑一。
夏添也不过是借着盛黎的势才得以靠近心动期,九天雷劫这样的机缘可遇而不可求,日后再想仅凭自己修炼便有所寸进实在不易。
所以何漪才特意扒拉箱底找出了这么一本能用的册子来,须知他在飞云峰数百年,教过弟子练剑,教过弟子修道,可这秘戏……连他自己都是元阳未破一知半解,如今虽然端着尊长的架子要教导一番,可除了能给这么一本书一句话,别的是再也说不出了。
而另一边,跟随小鹤前往盛黎庭院的夏添则在路上被人拦了下来。
拦下他的是个面容娇俏的女子,对方身上的衣裙与凌阳宗内门弟子不同,显然并非凌阳宗的弟子,而是外来客。
对方修为比夏添高出不少,一见他便皱了皱眉,娇喝一声:“你是哪里来的妖修?怎么竟敢偷窃飞云峰弟子的衣衫在这里大摇大摆?”
夏添身上的衣衫本就是盛黎依着自己的服饰为他变换出来的,自然与飞云峰弟子一样,夏添见那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想着自己在小世界中的经历加起来不知比她大出多少,并不欲同她争辩,故而只看了对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甚至稍稍移开了些地方,示意对方先从这花丛小径上过去。
盛黎本是好意,想着飞云峰上景致最好的地方便是这半山腰的花圃,当中各式灵草灵花不一而足,一年四季天天都有繁花绿叶,灵气充溢,单只在里面呼吸片刻都能吐纳不少灵气,就连药峰的峰主都羡艳不已,几次开口向何漪讨要却没成功。
所以他才在小鹤上设了一处路径,让小鹤先引着小狐狸来此处逛上一圈,也好缓缓才从雷劫里苏醒的疲累,夏添与他血脉交融,又有道侣契约在身,花圃会自动将他识别为与盛黎相同的存在,自然会放他进去。
谁知花圃中还另有一群人在,且当中一个小姑娘还直愣愣地找起了夏添的麻烦。
见夏添不答话,那淡粉衣裙的小姑娘却柳眉倒竖,“你这妖修好大胆子!这灵圃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偷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