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个道长,父皇要拿下儿臣?”四皇子偏头躲开铜盏,掸了掸衣袍,“既然如此,父皇就不要怪儿臣了。”
正康帝面色一凛,正待说话,却忽然喉头一甜,当众口吐鲜血,身子一软倒在龙椅上。
淑妃就在他身旁,被温热的黑血喷了一脸,惊恐之下竟连尖叫躲闪都忘了,唯有端着酒盏的手不住颤抖,而伺候在一旁的小宫女惊叫一声,抖着身子道:“娘娘!皇上喝了您端的酒……”
“放肆!”淑妃一巴掌扇在宫女脸上,却无法制止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王进忠大喊“宣太医”,鼓乐骤停,大殿一时乱成一团,殿下皇子皇女面面相觑,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正康帝服药至今,身体已经很难再撑得长久,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在中秋的皇家家宴上晕过去。
四皇子高声道:“淑妃意图谋反,给父皇下毒,来人呀!把她拿下!”
五皇子霍然起身,怒骂道:“老四,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叫人动我母妃?”
四皇子哈哈大笑,“我倒是忘了,淑妃可是五皇子的母妃……”他冷眼扫视着殿内众人,“淑妃若是下毒,必然是为了我这个好弟弟不是?”
他话音未落,殿内身着红裙的舞姬竟个个从腰间抽出伪装成腰饰的软剑,将一群皇子皇女拦住,夏添他们面前也站了一个,二人却看也不看,夏添甚至还有闲心舀了一勺汤喂到盛黎口中。
“皇兄……你,你要造反?”九公主声音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四皇子。
“皇妹这话不对,是五皇弟意图谋害父皇,我这是大义灭亲呢。”四皇子说着,朝舞姬们点头示意,立刻便有一人一剑刺穿了五皇子的胸膛,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刺中,正自不停咒骂四皇子,直到倒地的那一刻,方才愣怔地看向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
软剑上淬了毒,四皇子倒下片刻就双唇发黑断了气,淑妃被这一变故惊得哭泣连连,她手忙脚乱地从御座旁爬下,抱起五皇子哭道:“皇儿,皇儿你醒醒,你看看母妃,你别睡,母妃求你看看母妃!”
其声哀哀仿若泣血,然而殿内并无一人动容,四皇子又朝淑妃抬了抬下巴,“淑妃下毒,自然也不能留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四皇子两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杀死了淑妃和五皇子,莫不噤声,有小太监想出去报信,也被一剑刺死,有几位公主见状,吓晕了过去。
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大殿充溢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位与四皇子相争的皇子捏紧了拳头,既想要奋起将之扼杀,却又畏惧于面前面若桃李却眼含杀意的舞姬。四皇子旁若无人地一步步朝正康帝走去,王进忠护在正康帝身前,拂尘一甩,摆出了十足的戒备架势。
“王公公莫怕,本王不会伤你,你明日还得在朝堂上替父皇传一道口谕,要亲封本王为摄政王呢。”四皇子冷笑一声,又说道:“本王可不想造下太多杀孽,免得父皇泉下有知,看了不高兴。”
此刻,殿外的喧闹与兵器交接的金石声传来,殿内众人看向成竹在胸的四皇子,齐刷刷地心头一凉,宫中有变,四皇子也不会蠢到只凭几个舞姬就谋逆起事,眼下只怕是他的叛军已经和宫中禁卫开始混战了。
四皇子显然也有些紧张,他快步走到殿门前,瞧见西北方向升起一束冲天火光,登时如释重负,仰天大笑三声,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除去侍卫和皇帝亲口允许的将军,宫中任何人不能在此等宴席上佩戴利器,谁也不知道四皇子是怎么藏这一把匕首进来的,他摸了摸刀柄上的一枚猫眼石,喟叹道:“说来,这还是本王第一次习武时,父皇赐下的。”而如今,他就要用这把匕首夺去正康帝的性命。
王公公树皮一样的老脸露出惊愕的神色,他将拂尘丢下,再顾不得遮掩,从袖中掏出一枚丹药,猛地塞入正康帝口中,一旁的舞姬连忙挥剑,然而到底是慢了一步,那枚丹药被王公公硬是塞了下去,他大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空气,眼看着正康帝垂在一旁的手指微动,方才笑着闭了眼。
夏添见状,小声对盛黎说:“原本就活不长了,这一下死得更快……”
正康帝毒素入体已是药石无医,原本若是断绝丹药小心养着,或许还能拖上十天半月,不过今夜他喝下了加了水晶石粉的酒,又服下这样一颗药性霸道的丹药,只怕睁眼亦不过回光返照。
盛黎捏了捏他的鼻尖,“去吧。”
夏添看了一眼龙椅上的人,又用自己的小手指头轻轻勾了勾盛黎的指尖,道:“注意安全。”这才有些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再开口时神色冰冷,竟和往日的盛黎有五分相似。
“四皇兄,你现在就认罪伏诛,或可留个全尸。”
因他坐得最远,显然是最不受宠的皇子,此处守卫也最是薄弱,四皇子甚至一开始都不曾留意到这个兄弟,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笑道:“怎么?十三弟还想来分一杯羹?”
夏添掩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指轻轻掐了掐自己掌心,这才说道:“四皇兄,父皇乃是真龙天子,谁给你的胆子在家宴上对父皇动手?你在殿中动手,已是大逆不道,竟还敢违逆天命吗!”
谁也没有注意到,龙椅上的正康帝微微睁开了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四皇子根本没把夏添放在眼中,这个弟弟他是知道的,因为父皇的刻意安排,文韬武略无一不成,如今就算有传言说他得了九华阁助力,可那么一群妄图君权三分的乡野之士如何能成大事?
“十三弟既然如此孝顺,不如先替父皇试一试,这把匕首是不是如传言中一般见血封喉。”
盛黎眸色一冷,抬手做了个手势,守在前面的舞姬意识到不对,正要出手,却被一支羽箭正中额心,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便闭眼倒在地上。
不只是她,殿内大梁上忽然显出许多人影,这些人本是禁卫军中最隐秘的一支暗卫,以袖箭悄然无声地解决了所有舞姬。
“四皇兄,我再劝你一句,父皇还在一日,这天下的皇帝就永远是他,你不要再做错事。”夏添并不去看软塌塌倒下的一群舞姬,只仍旧严肃神色对四皇子说道。
四皇子咬了咬牙,事到如今骑虎难下,反正宫中禁卫已经尽在掌握,这群舞姬死了便死了,于他早已没有半分妨碍,他冷笑一声,“十三弟好孝顺,待我来日摄政,必会让你去地下好好孝顺父皇。”
“老四……你好大的胆子!”
正康帝再难掩藏怒火,见到暗卫出手,他甚至顾不得去考虑为什么他们会为安王所用,只气得青筋暴起,恶狠狠地盯着四皇子。
第80章 冷宫皇子宠妃记
四皇子皱了皱眉,根本没把正康帝放在眼中, 直到他转头见殿门破开, 领头进来的并非他王府亲卫, 而是早该返回西北大营的赵元白,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赵元白与禁军统领浴血而来,那是真正从尸山人海里走出来的杀神,四皇子惊愕地看着他们剑尖的血, 失声道:“不!不可能……”
架在脖子上的刀让他咽下了未尽的话,四下埋伏的暗卫终于现身,赵元白一脚踢在四皇子的膝盖上令他跪倒在地, 这才和禁军统领一道跪拜,口呼万岁。
赵元白道:“臣返营途中接到消息, 说四皇子有谋反之意, 不得已才召集京城拱卫入宫,臣自知有罪,请皇上责罚!”
正康帝神色莫名, 他靠坐在龙椅上,看过脚边已经断气的王进忠,又扫过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宫妃们, 望向早已吓傻的皇子公主们,最后朝着夏添招了招手, 神情十分和蔼, “十三, 你过来。”
夏添看了他一眼, 却动也不动,只道:“父皇龙体为重,还是先请太医来看为好。”说罢又看向禁军统领,道:“吴统领,太医院可有损伤?方才父皇中毒,只怕……”
吴统领早先得到赵元白和夏添所说的消息亦是半信半疑,待得四皇子当真让人杀入宫中,他才尽数相信,此刻安王在他看来就是救驾有功的孝子,若不是他,今夜皇城就要变天,于他更是莫大的渎职。因此对于夏添他十分感激,十分恭敬地答道:“四皇子一党的叛军在宫中四处烧杀,太医院亦有一二叛军流窜,但已被赵将军带人剿灭,臣这就让人去请太医。”
皇帝寝宫中,宫妃和皇子皇女们在外间跪了一地,内间,一群太医面面相觑,垂手立在皇帝榻前,谁也不敢先开口。
左太医见众人吞吞吐吐却谁也不说话的模样,摇了摇头。他捋了捋花白胡须,想着自己已近花甲,也算是活够本了,便道:“臣直言,皇上熬不过一日。”
正康帝听到这样的话,却也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震怒,如今他已是油尽灯枯,无力再去驳斥,只抖抖索索地抬起手,“道……道长……”
吴统领跪在一旁,道:“回皇上,道长逃命时已经被四皇子的人杀死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长身上背着包袱,装满了金银珠宝。”
正康帝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彻底熄灭,他又咳嗽了几声,用嘶哑的嗓音喊道:“十三呢……朕要见十三。”
众人皆以为正康帝终于发现了安王的好处,或许是要为着多年来的漠视冷遇对自己这个孩子说些什么,更有心思活络的,想着恐怕安王还能有机会借此一跃而上。
夏添和盛黎对视一眼,盛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夏添这才起身走到皇帝近前。
正康帝面色灰败,看着夏添的眼神带着难言的情绪,夏添至今不知道这个皇帝为什么讨厌自己,可他单只想到正康帝特意赐药,几次三番想要了自己和饲主的命就气愤难当,他低下头,低声道:“父皇,你还想说什么?”
正康帝眼中露出一丝精光,夏添心头一凛,兽类求生的本能令他下意识地往后闪躲,而盛黎亦在同一时刻起身,将夏添往后一拉,护在了自己怀中。
一枚毒针刺在五爪金龙的帘帐上,倘若夏添躲得不够及时,那枚毒针就该刺在他的额头。
屋内或跪或站的大多皆是武将,对于危险有着极度敏锐的感知,因而也注意到了正康帝这突然一举,他们心头一震,自觉竟目睹了皇室秘辛,连忙低下头掩去面上震惊。而其余伺候的太医抬头时,却见正康帝哈哈大笑:“朕是紫薇帝星!朕才是真命天子!朕……”话音未落,手重重垂下落在床边。
众人心头一凛,左太医顾不得君臣尊卑急急上前查看,片刻后才道:“皇上……去了。”
这个权柄在握多年,一直任意恣睢的一国之主,竟然就这么去了。
盛黎双眼泛红,倘若不是残存的一丝理智控制住了他,此刻他恨不能将正康帝拖起鞭尸,且不说夏添此世本是他的孩子,哪怕一个陌生人,也不该有这么大的恶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正康帝却在咽气的前一刻竟想着如何杀死自己的孩子?!
在他们以前的计划里,正康帝可以用药多拖上一段时间,待夏添坐稳了那个位置再说,可此刻,盛黎却只后悔方才没等到四皇子杀了皇帝才动手,他不知正康帝还有这一手,否则方才定然不会让夏添上前。
夏添亦是吓了一跳,他顾不得后怕,紧紧抓着盛黎的手安小声抚道:“别怕别怕,我没事的。”
盛黎做了个深呼吸,略略平定心绪,又再三克制,方才松开紧紧禁锢着夏添的双手,看向赵元白。
赵元白会意,立刻起身道:“眼下四皇子的军队尚在城中烧杀掳掠,倘若不早些解决,恐有大乱。”一旁的京城护卫军亦是连声称是。
吴统领虽然愚忠,却不是愚蠢,他到底为官多年,细细思索便看出如今局势对安王最为有利,且赵元白说得很对,皇帝殡天,皇子内乱,此事定然要请人出面主持大局。而今后宫无主,丞相称病,此刻手握军权虎符的赵元白就是最高决策者,然而他显然是无意争锋的。
这一点让吴统领放心了不少,只要不是赵元白谋逆,皇位上仍旧是夏家血脉,那皇室天威就不会被动摇,他亦算是尽忠职守了。
吴统领当即朝夏添跪拜道:“若非安王深谋远虑,今夜恐有大乱,还请安王暂为摄政,以肃国统!”
赵元白十分满意,毕竟他与夏添还有着血脉关系,这个话他不能率先开口,只能附和,吴统领既然开口,他当下也道:“还请安王暂为摄政,以肃国统!”
夏添并未让人遮掩正康帝的死因,中秋家宴上的一幕他也让人传了消息出去,还不到中秋之月落下的那一刻,京中已经传遍了此事。
丞相府自然也收到了消息,且在盛黎的有意安排之下,还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
外人都以为丞相称病不出乃是托词,却不知道盛青松是真的病了。那么久远的往事被人翻起,而他的靠山也不再稳固,盛青松本就一日日地焦头烂额,直到那一日他无意中路过安王府,撞见了一个打扮娴静的妇人牵着一个幼童,且口口声声称对方“宁安”,而那张脸——分明就是他早该死了多年的嫂子!
盛青松心中有鬼,急火攻心,一回府就病倒了,且也不知为何,明明请来了号称可“起死回生”的刘太医前来看诊,他的病却越来越重,不过三日,竟隐隐有癫狂的征兆。
今日得了皇城变天的消息,盛家几个子女都紧张异常,盛黎当年在盛家时,可没少被他们肆意辱骂过,而今这个人却一跃而上成了摄政王的王妃,那他们的日子岂能好过?他们涌进盛青松的院子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庇佑,却全都被赶了出去。唯有盛玥留在最后,他到底还是盛青松最为属意的儿子,得了机会入院说话。
然而不等盛青松开口,盛玥却抢先问道:“父亲,京中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盛青松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是真是假?”
“母亲……母亲也是因此而疯的,是不是?”盛玥偏开了头,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定论,却难以接受,“父亲,你……你当真只是庶子?”
当朝的庶子地位十分低下,除了比寻常奴仆好些能勉强顶个主子的名头,却没有什么权势,不能继承家业,也不能拜入名师门下入学,甚至庶子往下三代不可科举,唯一入仕的机会就是参军,靠着鲜血堆出来足够多的军功攒下家业,方可自立门户,不再为庶。这规矩是开国皇帝定下来的,因他本是嫡子,起势前却因父亲偏爱宠妾,而被几个庶子庶女欺压得抬不起头。
也正是因此,当年怒火攻心杀了兄长后,盛家嫡脉虽然只剩盛青松一人,但他只要一日顶着庶子的名头,就一日不可翻身,索性起了心思,在正康帝的助力下顶替了兄长的名头,享受到了莫大的好处。
“庶子如何,嫡子又如何?”盛青松这话几乎已经是承认了,他阴冷地看着盛玥,“你都是我的长子。”
虽然心头早有定论,但当真听到父亲承认,盛玥仍旧如遭雷击,他与人相交最重家世,因他自己乃是丞相府嫡次子,兄长又是个傻子,与嫡长子无异,是以最为嫌恶庶子庶女,认为与之相交难免败坏名声,有辱自己嫡子血脉。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父亲竟是他最看不上的庶子,他的大哥才是真正的嫡长子,自己不过是个庶长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