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语一出,耶律洪基登时一惊,脱口而出:“他……他受了重伤?”
萧峰默然颔首,沉声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生平恨事,铸成大错,再难挽回。”
这段往事他一直不愿回想,但经不住辽帝追问,只能将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只略去慕容家矢志复国一事不提。
便是耶律洪基,听完了也不禁动容,沉默片刻,试探着道:“朕瞧上次阿紫被打成重伤,你为她疗伤,所用之药也不过人参虎胆几味,颇有奇效。我大辽地广物博,人参虎胆,便是当成饭吃也是不妨事的。你何不将他一并接到身边?”
萧峰黯然,道:“臣这兄弟脾气最是心高气傲。先不说肯不肯来,他这毛病却比阿紫那回重得多了。那日藏经阁中,神僧为他号脉,说……”
那天扫地老僧讲论萧远山、慕容博、鸠摩智三人病情,一眼见了慕容复脸色,轻轻“咦”了一声,踏上半步,伸出手来,径直去拿慕容复手腕。慕容复躲闪不及,被他拿住。诊视半日,道寒毒无解,惟有一种破法。众人还来不及欣喜,说出来却是须得化去一身功力,从此后半生形同废人。慕容复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此时萧峰却不愿多讲这些。他心中影影绰绰,总是有一段微茫的希冀在,仿佛不把这些说出来,便不是真的一般。只道:“……不是人参虎胆的事。只要有法子能治好他,臣什么都愿意一试。但如今即便是舍了臣一身功夫,只怕也救不了他。”
二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过了半晌,耶律洪基突然发问:“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萧峰摇头道:“自臣回了辽国,不曾再有过他音讯。”
耶律洪基瞧他神气不愿多谈,随之沉默下来。君臣二人并辔,漫无目的地又行了一段。耶律洪基忽正色道:“朕听此事,兄弟你于他确有亏欠。”
他这句话发得没头没脑,萧峰却心中一痛,应道:“是。”
只听耶律洪基沉思着,轻轻地道:“兄弟,所以铸成这个大错,推寻罪魁祸首,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尤其是丐帮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负义。你也休得烦恼,我克日兴兵,讨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众人,一古脑儿的都杀了。”
萧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道:“如今我的爹爹出家啦,他的爹爹也疯啦。即便杀再多的人,兴再大的干戈,又岂能换回一个好好的他来?”说道:“多谢陛下厚恩,只是臣与中原武人之间的仇怨,已然一笔勾销。微臣手底已杀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报,实是无穷无尽。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微微冷笑,道:“宋人文弱,只会大言炎炎,战阵之上,实是不堪一击。兄弟英雄无敌,统兵南征,南蛮指日可待,哪有甚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知为的是甚么事?”
萧峰收敛心神,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肃容道:“第一件事,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萧峰吃了一惊,寻思:“皇上的图谋着实不小,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夏。”便道:“陛下明鉴,臣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实在一窍不通。”
耶律洪基笑道:“贤弟过谦了。瞧你那兄弟,武功谋略都与你不相上下,于西夏边关征战十数年,以宋朝之弱,西夏之强盛,竟被他以一己之力,生生扭转成今日令西夏割地称臣、退守三千里的战局。”
萧峰一怔,心中隐隐觉得不妙,不知为何耶律洪基这一番话竟然东拉西扯,扯到慕容复身上来。正沉吟不定,只听耶律洪基已接下去道:“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贤弟听封。”
萧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
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
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实不敢受此重恩。”
耶律洪基森然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萧峰听他口气严峻,知道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谢恩。”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双手扶起。说道:“兄弟,我这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
萧峰又是一惊,颤声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么……”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行,咱们直驱汴梁。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子的皇宫之中。”
萧峰呆了一呆,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南朝开仗?”
耶律洪基眼中精光一闪,徐徐地道:“西取西夏,南图宋国!”
萧峰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耶律洪基瞧着他神色,似有所悟,压低声音,道:“朕知道你的顾虑。你与你那兄弟私交甚笃,情谊深厚,如今你又有负于他。南朝如今朝中将领,除了他无人堪配大用。带兵讲究的是韬略勇气,就算他如今武功有损,于领军布阵却不妨碍。若是赵煦派他率军于雁门关外拒敌,你二人沙场相见,必有诸多不便。”
听及此处,萧峰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辽帝的主意竟然打到了慕容复身上,抢上一步,急道:“陛下!慕容他……”
耶律洪基已然一抬手打断他,胸有成竹地道:“朕自有主张:如今宋强夏弱,南朝向来重文抑武,朕上回冷眼瞧着,他这个将军当得甚是憋屈。赵煦那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斥了,这样一员大将,放在他麾下,不擅重用,暴殄天物,岂不是天大的浪费!你这个好兄弟,既然能明白我契丹前朝老臣王继忠的一段苦心,想必也懂得‘审时度势’的大道理。兄弟你此去,若能将他劝降归顺于我,朕便封他作个平西大将军,为我讨平西夏,再进封他为夏王。从今往后,他的王府,便在灵州城中。你我携手,一图天下!好兄弟,他日我君臣三人名垂青史,那是何等的美事?”
他声音越说越是激昂,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萧峰举目向南望去,眼前似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焰冲天,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下辗转呻吟,羽箭蔽空,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他不禁悚然一惊,心想:“慕容家代代以求的天下大乱这个契机,莫非……莫非就在此时么?”
然而当前情形不容他多想。心念既定,萧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
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道:“你要甚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无有不允。”
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主,纵得南朝土地,亦是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损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愿南征,心想自来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舞踊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若有重忧。沉下心来寻思片刻,沉声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道:“征战乃国家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封赏萧峰重爵,命他统率雄兵南征,原是顾念结义兄弟的情义,给他一个大大的恩典,料想也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当头大泼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大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是比辽国更为要紧了?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于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契丹人,自是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尽忠报国,万死不辞。”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刚刚逼退西夏三千里,又劫走了西夏公主为人质。唇亡齿寒,如今大辽国土已危在旦夕。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如不先发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你说甚么尽忠报国,万死不辞,可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奉命?”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
耶律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斫将下去,但随即转念:“此人武功厉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势必为他所害。何况昔日他于我有平乱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臣,究竟于恩义有亏。”当下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虽拜伏于地,但身侧之人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杀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说下去,越说越僵,难免翻脸,当即说道:“遵旨!”站起身来,牵过耶律洪基的坐骑。
耶律洪基一言不发,一跃上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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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五月汴京,柳若绿云。牡丹芍药,灿若云霞,是踏青观花的极好季节,汴河两岸,游人如织,语笑嫣然,然而一阵自景阳门方向一骑绝尘而来,“哒哒”的奔马声却打破了一派升平气象。
闻得马蹄声疾,行人皆皱眉侧目,摇头叹息:汴京街道,天子脚下,向来不许纵马奔驰,不知放辔疾驰的是哪家狂徒?抬头看时,纷纷吃了一惊:伏在马背上的骑手身形纤细,腰身婀娜,不像男子。待驰得近了,看清楚时,竟是个明艳动人的少女,一张雪白的瓜子脸蛋,神情惶急,满面风霜之色。她似经过长途奔波,身上衣衫满布风尘,已经看不大出来原本的颜色了,但样式华贵,竟似契丹贵族未嫁女子打扮,骑着的那匹高头骏马浑身热汗蒸腾,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众人皆心生诧异,却见那少女手中马鞭一扬,朝马臀上“啪”地抽了一鞭,一踢马腹,喝一声“驾!”催得坐骑四蹄攒飞起来,向着甜水巷方向风驰电掣而去,转眼已瞧不见了。
“慕容公子!”
院外一阵杂乱马蹄声由远及近,接着响起一声高呼,惊得王语嫣手不由自主地一颤。
针尖一滑,不慎戳上左手食指,登时冒出一粒血珠。她心忖:“莫不是听岔了?这一声听着倒像阿紫姑娘声气。”急忙抛下手中针黹,将指头放入口中吮去血珠,起身出外查看。才踏入前院,便见阿紫翻身滚鞍落下马来,一张小脸满布尘土污泥,不由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唤了一声“阿紫姑娘”。
阿紫不知在马上待了多久,滚下马来,一时立足不稳,一个趔趄,抬头见了王语嫣,如见亲人,扑进她怀里,颤声道:“你……你们快去救我姐夫!快去救我姐夫!再不去,我姐夫就活不成啦。”说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席话颠三倒四,听得王语嫣一头雾水,心中不解,但仍握住她双手,柔声相劝:“好啦,好啦,别哭啦。我表哥这会儿不在家,阿紫姑娘你……你要不要先喝口水?”
一旁的邓百川听了这话却心知有变,当机立断喝过一个人来,令他至路口去望公子爷,又另唤过一人,令他将阿紫那匹已经跑脱力的坐骑牵去马厩照料。
正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大门口突起了车辇銮铃之声。王语嫣抬头凝神听了片刻,神色一宽,低声道:“我表哥回来啦。”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小厮牵着慕容复那匹白马小步跑了进来。慕容复跟在他身后缓步走入,盛装朝服打扮,想是入朝视事甫归。四五月的天气,他却仍旧未脱大毛衣裳,一席走一席解开肩头貂裘,交给随行之人捧着。
一家之主现身,乱纷纷的众人顿时静了下来,都觉心头一定。
慕容复一路低头想着心事,甫抬头见了乌压压一片人挤在前院,眉头顿时一皱,但眼光随即落到阿紫身上。他一愣,脚下一缓,不及出言询问,阿紫已经挣脱王语嫣手,扑上前去哀哀哭道:“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你……你快去救救我姐夫!他……他被辽国皇帝关起来啦!”说着双脚乱蹬,放声大哭。
慕容复瞳孔轻微收缩,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脸上并无表情,随即一俯身,双手将阿紫搀扶起来。他手上似并未用力,但经他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扶,阿紫整个身子顿时一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他语气沉静,道:“阿紫姑娘,莫要慌,有事慢慢说。”
他的眼光语气似有安定人心的魔力。阿紫的眼泪不知怎么一来竟止住了,愣愣地应了一声“是”。
慕容复点头,只道:“进屋说话罢。”他瞧着王语嫣携着阿紫的手步入正厅,又好整以暇地等了一会儿,才跟上去。走至门槛边,正要抬腿迈入,忽半转过身,眼光轻轻地向院中聚集的人群扫了一眼。众人顿时心神一凛,各自垂头讪讪走开,各人去忙各人的事情了。
慕容复进了正厅,并无二话,卸下长脚幞头,交与来人捧去,又一一卸下腰间鱼袋、朝服,任人伺候他换了一身家常春衫,方向主位上坐定。
随从奉上茶来,却单给慕容复送上一碗棕黑色药汁。阿紫见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想:“啊……是了。他身上寒毒仍旧未愈。”不由朝他多看了几眼。
慕容复脸色较常人苍白,但神色沉静,气度雍容,与寻常无异。他接过药碗,捧在手中,揭开碗盖嗅了一嗅,轻轻一皱眉,并不立即沾唇。直至不相干的人退干净了,方一抬头,轻轻缓缓地开言道:“阿紫姑娘。适才你说你姐夫有难。”
阿紫道:“是。我姐夫他……”随即将耶律洪基封了萧峰平南大王,萧峰拒不受命,君臣反目这一节故事说了,听得王语嫣掩了檀口,轻呼一声。邓百川却神色大变,惊道:“耶律洪基他……是铁了心要挥军南下了么!”
慕容复却道:“邓大哥,让阿紫把话说完。”
阿紫含泪道:“慕容公子,你道耶律洪基除了要我姐夫平南,还要什么?他要的是你。”
遂将耶律洪基要萧峰劝慕容复归顺、封他作夏王的话学说了,说罢哭道:“我姐夫不肯来劝降于你。也不肯讨伐中原,令生灵涂炭。耶律洪基便……便把他关起来啦。”
慕容复自始自终沉默,只一味盯着手中那碗不曾动过的药汁,这时忽开了口,缓缓道:“你姐夫武功盖世。他若是有半个不情愿,便是耶律洪基手下亲兵全数出动,只怕也近不了他的身。……你姐夫究竟是怎么被下狱的?”
阿紫小脸一白,心知这一段公案是瞒不过了,无奈之下,只得将自己因爱生妒、萧贵妃设计下毒、萧峰误服了自己投的毒/药,欲挂冠求去而不得,被耶律洪基擒住关入铁笼一段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