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脏话。”郭成仍然恨恨地瞪着对方，满脸怒容。
“他们骂的什么？”慕容复已经猜到，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郭成面色一僵，苦笑道：“不过就是那些浑话，也没别的。”
慕容复心中雪亮，冷笑一声，一伸手，已将郭成肩上跨着的黑漆弓取过，顺手于他鞍边箭橐中轻轻抽出一支箭来。
那一柄黑漆弓是宋军将领标配的八石弓，非强劲臂力不能开之，然而到了他手中，竟如一把孩童游戏的小竹弓，轻轻巧巧，就手即开，似乎不费一点力气。他弯弓搭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不疾不徐，持满以待，镞尖稳稳对准了那员银甲大将。
见这美姿容的青年竟将一把八石弓轻轻拉开，不费吹灰之力，西夏人皆吓了一跳，心道人不可貌相，刚才竟是小觑了他。这时见箭头对准自己，那员白袍大将不由自主地于马上一缩头，却不料慕容复原是虚招，见他闪躲，陡然扭转身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弓矢一翻，自前胸换至背后，反手一箭，如流星赶月，激射而出。
这一箭去势极急，隐隐挟破空之声，去向却不是人，而是瞄准了西夏军阵前一杆猎猎飞扬的帅旗。一矢中的，只闻“轧轧”数声，那一根十几丈高、碗口粗的旗杆轰然倒下，惊得旗下人马纷纷退开，带起一片尘土激扬。
慕容复一箭得手，随即收弓。
“这人粗鄙，我不屑跟他动手。”
他淡淡地道，拨转马头，一磕马腹，催得它碎步小跑起来，跟郭成交错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将手中弓箭轻轻向他抛去。“有劳信之了。”
他竟是瞧也不再向那队人马瞧一眼，径直转向宋军阵中去了。
郭成接住抛过来的弓箭，一笑，依原样收好，随即将手中长枪“呛啷啷”一抖，脸色一肃，喝道：
“上来赐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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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这场酝酿已久的大雪终于落了下来。
当乔峰带队飞马赶来与城前厮杀的慕容复会合时，雪下得正急，犹如鹅毛，扑上他额头的新伤，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甲胄，便被血迹粘住，再也拂拭不去。
西夏主帅臂上中了刘昌祚一箭，带伤溃逃。慕容复见状，带着一百骑兵，一路追着溃逃的西夏余勇，硬生生突入城下。
乔峰赶到时大势已去。一群死士将慕容复一行拒于城外，争取了一刻宝贵的时间，掩护西夏主帅一行逃入城内。
“慕容！”乔峰见慕容复于溃兵间孤身左冲右突，已然杀红了眼的模样，不由心惊。
他打马冲上前去，大喝一声，聚力于臂，一招“云横秦岭”，以长刀一格一挑，“当”一声荡开慕容复手中向他劈下的长剑，翻手一把扣住他坐骑辔头，用力一拽：“够了！收兵吧！”
慕容复一击不中，于马背上乍闻此言，整个人呆了一呆，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乔峰，似乎忽然清醒过来，一咬牙道：
“走了仁多丁菱！”
“我军斩敌七千，缴了二枚将印，二百匹战马。”乔峰苦口婆心劝道。“这一战是我们胜了。刘钤辖传我来带令与你。收兵吧。”
“那厮臂上中了一箭，竟被他逃了！”慕容复恍若未闻，恨道：“我眼睁睁见他带了残兵退进灵州城去了。这一去，若有仁多丁菱这样的人主持城防……”
他欲言又止，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声，似乎一瞬间整个人力气都已耗尽，手中长剑“呛啷”一声掉下地来。
☆、第十三章
“我听见流水之上抗逆的脚步。”
——昌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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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送往高太尉处罢。”
刘昌祚战袍尚不及脱去，俯身于案头翻阅这一战战报，待过目到战利品一篇，不待看完，已然叹息一声，掩了册页。
他话音未落，已有急性子的将领勃然大怒，叫嚷起来：“钤辖！高遵裕仗势欺人，不把我泾原军放在眼里。弟兄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东西，拿去拱手相送，岂能如此白白便宜了他？”
“你们懂什么！”刘昌祚一闭眼，似忍无可忍，一拍桌案厉声道。
他平日喜怒不形于外，极少这么疾言厉色，适才出言那人顿时被吓得一缩头，不敢做声。
刘昌祚发作一句，旋即压下脾气，回复宁定神色，沉声道：“今灵州城久攻不下，我泾原军仗着鸣沙粮仓鼎盛，撑个十天半月不足为患。环庆军物资全仰仗彭孙一路转运，眼看天气转冷，彭孙不至。那日我看他们士兵穿的尚是单衣。天寒地冻，如何上阵？又如何拿得住兵器？俱是同袍，怎么就不省得相扶相帮的道理？”
一时间满帐无人敢说半句话。
“高遵裕不得人心，胡乱指挥，你们不服膺于他，我岂不知道。”刘昌祚语气愈发沉痛，“他手下十五万军士民夫，个个却都是大宋儿郎。戎守边关，为国尽忠而已。他们与我难道是敌？他们的性命，难道便不是性命？”
被他这么一问，方才出言那将领无以对答，嗒然单膝跪下。
“起来吧。”刘昌祚露出疲惫神色，一摆手，自唤了两名沉稳可靠的亲兵过来，吩咐他们押送这一批物资前去环庆军营处。
“他若不受，切莫与之争执。只管将东西带回来便是。”亲兵领命正要走，刘昌祚叫住他们，嘱咐了一句。
高遵裕果然拒绝了那批馈赠。
十一月五日，他发动了第二波准备更为周全的攻城，然而为退入城中的西夏猛将仁多菱丁所击溃，伤亡比前一次更为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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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在外巡逻。
他带着一队兵士，越走越远，越走下去，景物便越是开阔。转眼间，一片苍茫茫大水在面前铺开。
他们来到了黄河边上。
水面开阔，尚未上冻。岸边生着几丛苍黄的芦苇，地上东一点西一点，皆是未化去的残雪。河边桑果榆柳，成片成林，犹如北国小江南景象，掩映着几户人家。一只白鸟叫了一声，划破寂静，自水间低低掠过。
慕容复心中忽有所动。他勒马停步，定睛眺望了一会儿。
那可是自南方飞来的一只水鸟？怎么迷路到了这里？
他想起烟波浩瀚的太湖，那是自孩提时代便已看熟的景象。南国粉光脂艳的雪。冬日的清晨，白茫茫一片大雾，仆从在庭前洒扫，竹扫帚接触地面的声音裹在雾气中，遥远而发闷。
前日辗转收到王语嫣来信，不会写的字画个圆圈代替，满纸小儿女情态，告诉他燕子坞中梅花已经开放。信末殷殷嘱他添衣。这封信折得整整齐齐，收在胸前衣兜内，于列阵策马冲杀时，轻轻地、温柔地贴着他跳动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是慕容复不忍提笔的那封回信：灵州城下没有梅花开放。
这时，忽听闻林间有人叫嚷起来，似是兵士喧闹呼喝，远远夹杂着女子哭骂之声。
“你们几个，随我过去看看。”慕容复收敛心神，指了几名军士。
疾驰过去一看，却是一队环庆士兵，领命出来砍伐树木，不问青红皂白砍倒了几株果树，一户农人见状，与他们冲撞起来。男主人不服争辩了几句，竟被领头兵士一剑杀死。农妇听见动静，出门一看，自家汉子已然倒在尘埃，没了气息，顿时如五雷轰顶，扑在丈夫身上大哭起来。
“树生在那里，又没写名字，谁知道是你家的？”领头的是个麻面汉子，这时冷笑道，剑尖尚不住往下滴血。“还敢与我争执。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砍你一棵树倒还罢了，便是杀了你家汉子又怎的？”说着飞起一脚，将哭喊着扑上来便要与他厮打的农妇踢开，高高举起剑来：“信不信俺连你也一并杀了？”
慕容复远远将这情形看在眼里，不由勃然大怒，大喝一声：“给我住手！”他跳下马来，不及系马，几步便跨过去。
“你又是什么人？”那麻脸汉子见慕容复来到，露出轻慢神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我环庆军乃高太尉亲自统辖，不受你泾原将令……”
他话音未落，慕容复冷笑一声，踏前一步，长剑“刷”一声出鞘。
他盛怒之下，出手奇快，无人看得清来路去势，只闻“当”“啊哟”数声，数柄兵刃纷纷脱手坠地，冷光闪动间，明晃晃一柄长剑已架上麻脸汉子脖颈，顿时将他还未说完的半句话生生逼了回去。
慕容复发力将他往后重重一推，背抵上一堵墙壁，发出“砰”一声闷响。
“既是环庆军不服我泾原将令，那也罢了。”慕容复冷哼，手上微微用力一压，剑锋下顿时渗出血珠来。见对方变色，他神色一肃，厉声喝问道：“大宋军法律第十五条，你可还记得！”
此时颈间架着一把利刃，命悬一线，麻脸汉子适才的嚣张气焰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双腿抖如筛糠，哪里还记得什么大宋军法？“军……军爷饶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我……我等乃奉高太尉之命，前来砍伐木材！”
“……擅掘冢烧舍、掠取资财者，斩！”慕容复恍若未闻，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
这时慕容复手下军士已经纷纷抢上，护定那名农妇，将她搀起。她惊魂未定，扑在丈夫尸身上，柔肠寸断，痛哭失声。兵士都是粗豪汉子，围着她抓耳挠腮一阵，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话来相劝。
农妇哭了一阵，室内忽传来婴儿啼哭声。她顿时一惊，翻身坐起，跌跌撞撞奔进门去。
几个兵士面面相觑，跟进去一看，炕上躺着一个襁褓内的小婴儿，正在哭闹。农妇擦了擦泪，将婴儿抱起，轻轻摇晃，低声哄他，背过身去，掀开衣襟给他喂奶。
几个士兵忙垂下眼光，不敢再看，退出门去，找慕容复回禀此事。
慕容复闻报，心下恻然。松开那麻脸汉子，沉声道：“回头你等便随我去见高遵裕！”
他命几个兵士看守这帮人，随亲兵三步并作两步跨至门边。
这是极其寻常的一户农舍，只得一厅、一厨，一卧房，家什极少，显见是贫寒农家，然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厅堂上供着一尊佛像，佛前摆着清水果子。一只小摇篮立在脚边，木工细致，才上了一半朱漆。
这一家三口的平安喜乐，便于今天这一瞬间被粉碎了。
看见那只摇篮，慕容复心下不由得一恸。这时，农妇已喂完奶，掩上衣襟，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朝他福了一福。
“今日蒙将军搭救，小女子无以为报。”她面上尚带泪痕。“只可惜外子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慕容复是个辩才无碍的人。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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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奉了刘昌祚之令，带兵前去鸣沙增援。待把兵带到鸣沙，再孤身回来，路上已耗去了三天三夜。
经过长途奔袭，他回到营中，倒头便睡，睡得天昏地暗。起身时，营中已遍地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