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稍稍离了他些,笑了笑:“别担心,没事的。”
每说一个字,他的心就紧一分,赵云澜那样敏锐的人,真害怕他一眼就看穿,然后前功尽弃。
然而梦里的赵云澜似乎有些迷糊,只是紧紧抓着沈澈的袖子,杂乱无章的说着自己的生活,他们分开的太久了,连记忆里都少有他的样子。
他停顿下来,终究还是憋不住的问了一句:“你真的死了吗?你今天回来,是……是……”
“如果我死了,你能答应我好好活着吗?”他说的温柔,有那么一瞬,沈澈感觉自己就是沈巍了。
赵云澜的手在他手里,他们随意坐在一处台子上,他在等他的回答。
然而,等来的只有他突然红下去的眼圈。
他摇了摇头:“我活不了。”
我活不了,没有沈巍的余生,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活。
心脏剧烈的抽痛了一下,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沈澈的手在抖,他有些怕了,他害怕赵云澜答应。
“你带我走吧,小巍……”那人猝不及防,将一句让人毫无承受力的话狠狠砸像沈澈。
呵……他低低的笑了,根本都不用自己开口。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情绪里的其他东西,问:“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眼泪已经花了赵云澜的脸,他用力点了点头,将沈澈的手攥的更紧:“你带我走,我好疼。”
赌一场生死轮回,赌一方神灵安宁,沈澈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居然想到这样的方法去结束这莫须有的天劫。
他最后确认了一遍:“你不后悔吗?”
眼前的人顿了一顿,随即摇了摇头:“不后悔。”
人世一遭算什么,生死轮回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沈澈站起身,将本就在手心中的手握的更紧,他僵硬的笑了笑,说:“好,我带你走。”
两个人,一对身影,穿过空白的记忆,亦步亦趋,走向无边黑暗。
沈澈曾经想过无数种方法结束赵云澜的生命,终究都下不了手,这一种,也许是最不疼,最让人得偿所愿的方法,死在爱人的怀里,死在无边美梦,死的得偿所愿。
可死就是死了,描摹的再好,也终究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赵云澜再也没有醒来,他安静的睡在曾经与沈巍一起的床上,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脸上,撒下片片绚丽的光晕。
沈澈忽然有了落泪的冲动,他站在床前,看着眼前一切如常的人,突兀湿了眼眶,他原以为,他至少应该挣扎一下,至少再犹豫片刻,是他低估了他的情意,他就那么顺利的,带走了他。
三魂七魄,神魂仙魄,生生剥离肉体,被迫死亡,世上最不甘的死法。
时间滴滴答答的过,沈澈站在窗口,等着赵云澜魂魄里的神魂剥离,他已经封印了他的三魂七魄,剩下这一魂一魄气息极弱,若真的剥不出来,今天要死的,就不止赵云澜一个了。
神魂剥离的过程异常漫长,沈澈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那四处飘荡的魂魄依然只露出小小的苗头,明明灭灭几次,沈澈结了结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亮起来又暗下去,他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何魂魄会虚弱至此。
永生结里赵云澜的那一半几乎已经全部透明,再有一日,势必会完全消散,沈澈不敢去想,也不敢多看,他只能等着。
结界忽然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还未等他看清来人,一股极冲的煞气扑面而来。
床上的人被抱起来,沈澈看着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悲凉。
“你做的?”沈巍的声音极冷,就像酆都山下的罗域清泉,彻骨的寒意。
“是。”
他隔着虚空扼住沈澈的喉,眼睛里升起狰狞的血色,几乎要将眼前的人拆骨入腹吃下去:“你凭什么?”
沈澈被他扼的被迫抬起头,他发不出声音,却也知道,沈巍并不会要他的命。
片刻之后,眼中血色散去,沈巍抱着怀里的人,收手放开了沈澈,他的眼神紧紧落在赵云澜身上,许久低低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像是对沈澈,也像是对赵云澜。
站在另一侧的沈澈捋顺了气,抬手指了指头顶,道:“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能让他的神魂尽快剥离出来吧!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沈澈是强离的赵云澜的生魂,如果不能在合适的时间内放回去,生魂就会变成真正的鬼魂,等到那个时候,大约只有地府的还阳井能救他了,可到那时,他还有没有魂,魂魄散没散,一切都是未知数。
沈巍抬起头,他体会过魂魄剥离的痛苦,那是比抽经扒皮还要痛上百十倍的痛苦,他原以为让自己受一次就好了,可是如今,他也被迫不得不受。
赵云澜的神魂经过千年转世,已经变得近乎透明,沈巍终于知道,为何自己怎么燃也燃不亮那盏灯,微弱的火光,虚浮的生气,原来都在这里了,他真的已经大限将至,油尽灯枯了。那一魂一魄附在人魂上,几乎是艰难的维持着,如今要生生剥离下来,太难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回头已经不可能了,就姑且一试,静待天命吧。
他慢慢上升,行至那魂魄附近时,缓缓伸出了手,浮游着的魂魄已经看不出面容,只是死死抱着一件东西死活不撒手,他明显愣了,盯着沈巍的手呆呆的看了许久。
“昆仑……”那声音似从远古而来,带着悠然缱绻的情意缓缓撒向四方,他已经辩不出他的样子,但他知道是他。
那方魂魄忽然松动了,继而缓缓朝沈巍的手飘过来,沈巍的手心里躺着一枚暗纹的戒指,那是这缕魂魄的最终归宿。魂魄入戒的最后一刻,那一直看不清面色的幽魂闪了闪,继而一张极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青衫墨发的昆仑君笑了笑,用与万年前一般无二的释然笑意说了声:“再见,小巍,你做的很好。”
一直还算平静的沈巍内心猛烈躁动起来,原来他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像是发了疯一般,大喊了一声:“昆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一方魂魄在沈巍神色稍变的那刻便迅速入了戒指,一切都已经是注定的结局,他不希望他有所动摇,他已经活的够久,是该好好歇歇了。
沈巍从半空跌下来,整个人像是遭受了巨大打击,久久无法回神,那些被他小心藏起来的心思,原来他至始至终都知道,可他,直到最后都成全了他。
他捏着手里的戒指,看着自己手上和掌心中戒指上的红纹迅速消失,心里空落落的,真正的永生结,结成了。
一直介于透明和半透明之间的赵云澜的那一半结,此刻终于变成饱满的红色,与沈巍那带着些许黑色气息的另一半,缓缓缠绕在一起。
沈巍盯着那终成完整的结,猝然落下泪来。
“对不起。”他喃喃自语。
三魂归位,赵云澜脑海里一直所存着的万年记忆,随着神魂的剥离,终于消失殆尽,那超级庞大冗杂的迷宫,最终成为只有沈澈一个人见过的回忆。
沈巍从天灯里脱出来,曾经微弱的火苗如今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一枚漂亮的同心结,将带着数不清的爱与泪永远燃烧下去。
赵云澜彻底与过去斩断了联系,那与昆仑之间万年的遥相呼应,终于天各一方,赵云澜彻底成了人。而那一小方被沈澈极力保下来的神识,下一次触发会在何时,不得而知,只是连了生死同命的斩魂使,是人是神,皆是永生了。
可惜没有人告诉他,赵云澜只模糊记得自己似是睡了长长的一觉,梦里他被困在漆黑的屋子里,四周一片灰暗,再醒来时,沈巍就已经回来了。
他记忆的最后,是沈巍求婚那一日,他说,你永永远远都不能忘了我。
嗯,你看我都记得。
第32章 番外
沈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觉得他和他成了两个人了。
大约是从他恢复神识那刻,亦或许,是在他第一次悄悄潜入他梦境开始,他也记不清了。
有关昆仑的记忆已经很久远,尽管他潜意识里知道赵云澜就是昆仑,可总觉得,他们不一样了。
他还记得终年覆雪的昆仑山顶,记得昆仑神殿里他呕血化灯的那一幕,可他记的最清楚的,还是那年龙城九月,开学第一日,匆忙闯进来的少年,他身上带着洗衣液与风尘混杂的气息,在那个平淡无奇的早上,悄然略过他的心。
那个从一开始就直奔他而来的少年。那时候,他是昆仑,也是赵云澜,可当记忆破碎,一切尽毁,仍然爱着他的那个人,就只是赵云澜。
昆仑不爱他吗?
爱,可他已经无力去爱了,他们互相,都没有力气再去爱了。
“其实你从恢复神识开始,就已经决定,要给赵云澜一个全新的人生了吧。”沈澈的声音在黑夜里异常的沉,唯有一点零星红光明明灭灭。
他们像不久之前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夜里,站在寒意拂面的阳台上,各怀心事。
经历了一轮生死的沈巍越发的沉默了,他慢慢抽着手里的烟,嘴里异常的苦。
“你知道就算修复了他的记忆,他也活不成了,与其耗费万千修为去救一个救不活的人,不如去救这个还能救活的人,对吧?”沈澈重重吸了一口烟。
“你真舍得啊!”他叹。
一直平和无动于衷的沈巍,终于在听完这句话后,脸上稍动了片刻,他捻灭的手里的烟头,觉得胸腔憋闷,似是被烟呛了嗓子,不住的咳嗽起来。
沈澈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他随手扔在脚下,踩灭了。
夜风吹乱无数人的心思,吹起尘埃里的记忆,事情的前因后果走到这一步终于明了,终究也是各自的选择,逆天改命也好,拂道而行也罢,该殁的人殁了,这趟天劫就算是过了。
只是说来惋惜,那个惊鸿一瞥的人,从此就要彻底在沈巍的心里除名了,或者说,永远都只能怀念,再也不会奢求他有一天会突然的出现,往后余生尽数年华,就只有相似的脸,而完全不同的人,即使赵云澜再入了轮回,有关昆仑的记忆也不会有了,他们成了真正的两个人。
沈澈与沈巍有一样的心情,他们都别无选择,如果非要二选一……亦或根本就没有二选一,保住赵云澜又何尝不是保住昆仑。昆仑连着沈巍的魂魄,靠着沈巍万年的神魂保住最后一口仙气,燃在永生结里,虽年年岁岁无法脱离,可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重逢?
记忆随神魂散去,昆仑万年磨砺过的魂魄,在沈巍的强行引渡下,保全了最后一丝。
沈巍是自私的,他自私的选择了朝夕相处的赵云澜,可他亦是别无选择的,如果他强行修复了他的记忆 ,那灭掉的天灯又谁去补?没有永生结,他就只能看着他神魂消散,永远殁于天地间。
曾经万年有念想可图,即使触不得,想不得,爱不得,却也知道他还在,轮回一世又一世,逃不出天地;如若殁了,沈巍那最后一点点念想就彻彻底底没有了,到时候,他该怎么做,才能平衡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