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无后转回身来，顺着凉守宫的目光瞥了眼那娃娃，淡淡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儿。”
“可你怎么把他安置在这里！这里……这里……可是……”
面对凉守宫的质问，宫无后没有不快，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陵字名位的人就应该在这里。”
“陵字名位？！”凉守宫大惊。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弁袭君一事，秦假仙答应带他们去找老狗，丹宫就随他出去了几日，只是等到他回来，他绝口不提，自己以为大宗师复生一事无望便没多想，莫非……
不能怪凉守宫猜疑，因为他是不会相信宫无后会平白无故带个不相干的娃娃回来说要他继承烟都。
凉守宫走近些，细细打量那个娃娃，越看越觉得这孩子的眉眼有几分古陵逝烟的样子，遂越发坚定自己的推测。
“哎哟，我的大宗师啊——大宗师啊——”凉守宫跪倒在床榻前，可谓撕心裂肺。
宫无后一眼扫过来，冷笑道：“哪里来的大宗师？守宫，你是不是糊涂了！”
凉守宫用扇子遮了嘴，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什么也不敢说，偷偷看了眼那娃娃，心中狂喜。
第11章
白云敛晴壑，群峰列遥天。嶔崎石门状，杳霭香炉烟。
泼烟台位于烟都至高点，视野开阔，是观云赏烟的绝佳妙境，此处风光素有一瞬十景之美誉。
此时正是黎明，四周一片死寂的黑，宫无后对走在身后的小孩道：“守好你的烛台，若是烛火熄灭，就不必回去了。”
有一头银白发色的孩子穿一件淡蓝色的小衣，在冰冷的风中瑟瑟发抖，冻红的小手小心护着烛台，一面遮掩四面吹来的寒风，一面依靠微弱的火光照明前路。
区区黑暗对于目力超群的武者来说自不在话下，只是苦了那四五岁的小娃娃。
山路崎岖，山势险恶，娃娃走得艰难，喘息粗重，好多次摔在路上，身上胳膊上裂了好几道口子，刺啦啦的疼。
这师徒二人去的正是泼烟台。
从午夜时分一路依凭两只脚，不借任何武学前行，等爬上泼烟台时，天边已露鱼肚白，日出将近，曙光即临。
小孩倒在台面上，大口大口呼吸。绝顶不胜寒，逼仄的冷风，稀薄的空气，加起来好比是一只手掐住他稚嫩的脖颈，难受异常。
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宫无后并不是个称职的师尊，就像现在，登临高台，他一身红色衣袍猎猎作响，他静静站在那里，只是远观天际，对小徒弟的好坏无动于衷。
小孩粗喘了好一阵后捧起重若性命的烛台颤巍巍地站到宫无后身后，一丝怨言也无。
此时，忽见东方朝阳喷薄而出，周遭在被点亮的刹那，空灵飘渺，如仙如幻，莫说天宫，紫宸犹愧。茫茫烟云好似沧海汪洋，烟如奔虎走龙，又似惊涛碎玉，一瞬十景，目不暇给
眼前壮景令小小孩童目瞪口呆，连烛火燃尽都没察觉。
在第一抹曙光中，宫无后转过身，背后朝阳吐焰撒金，一时模糊了他的脸庞，他一挥衣袖，一把长剑飞出，落于小孩手上。
该剑甚沉，通体乌黑，曾觑遍无数凉寒，尘封数载，今日一现青天——正是百代昆吾。
“出剑，”宫无后一指周遭烟云，“破烟。”
小孩一怔，下一刻拔出长剑，凛冽剑气刺骨冰寒，削断了他耳畔一缕发。他用学来的一套剑法挥动它。
烟有形似无形，难以捉摸，剑锋过处破开一条长痕，数息之后又聚拢起来，了无痕迹。
使完所有剑招，烟还是那片烟，小孩颓丧地以剑支地，额上汗水低落，溅在泼烟台上形成小小的一点水花。
宫无后道：“自今日起每晚午夜你便徒步来此练剑，直到——那边——”
小孩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远处有座火山，山口有烟雾喷出。
“直到你能破开那里的烟为止。”
说罢，宫无后走下泼烟台，又生生止了脚步，回头问小孩：“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四岁了吧。”
孩童的嗓音还很细嫩，虽是男孩，却因年龄尚小有些雌雄莫辩，他恭敬回道：“是。”
宫无后长叹：“已经两年了啊！”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脸上漾起一抹异样的笑，意味深长地从头到脚细细看了小孩一遍，看到最后竟开怀大笑。
宫无后这人很少笑，如此大笑更是前所未有，小孩诧异地看他，十分不解。
只见他一甩袍袖，转瞬消失在山道间，笑声却是久久不散。
——————————————————回忆———————————————————
苦境的武人大多长寿，虽不至与日月相齐，却是比普通人多了好几百年。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烟都大宗师却请了人开始建造他的陵墓。
初次听说这个消息，宫无后不无快意地想，原来古陵逝烟也知道自己作恶太多，没有善终，只是这陵墓造出来，也不知有没有那个命去躺。
帝王陵寝大多举倾国之力修建，古陵逝烟作为烟都的神祗，一代宗师，身份堪比帝王。他的陵墓一修就是好多年。
宫无后没想到，在陵墓快要竣工之前，古陵逝烟竟邀他前往一观。
第12章
烟都第一人大宗师的陵墓出乎意料的简朴，也不是说建造的不好，只是在宫无后从前的想象中，即便没有秦始皇奇器珍怪徙臧满之，注水银为江海那样，也该是占地百顷，壁画彩绘，浮雕图腾应有尽有。而现实并非如此，俩人从墓道进去，没一盏茶的功夫，一间祭殿，两侧两间应该是放陪葬物的小室都看了个遍，剩下的便是最里边的主墓室。
似乎真的略简单了些，宫无后环顾四周，心想莫非这是古陵逝烟的虚晃一招？
他这副将信将疑的模样似乎取悦了男人，古陵逝烟笑道：“无后别看此间陵墓小，周遭却是遍布不下万计的机关陷阱，着实安全的很。”
“这样的陵墓不适合师尊。”你根本不配死后安逸，就应该被暴尸荒野、挫骨扬灰。
“哦？”古陵逝烟停了脚步，看着宫无后饶有兴味，“那无后以为，为师该如何置办陵墓？”
他微低了头，繁复层叠的华服中露出一段白嫩的脖颈，墓中昏黄的烛火投在他身上，显出一种乖顺的假象，他道：“我以为师尊会想要揽苦境风物于此，身后仍坐拥江湖。”
古陵逝烟大笑：“无后啊无后，这点上你就远没吊影来的知情识趣。”
俩人继续向里走，也不过几步路的光景，主墓室也很是普通，可是中央摆放的棺椁震惊了宫无后。
棺椁很是华美，用料不俗，可为何是三副？
竟然是三！
“你！”宫无后心下一阵慌乱，不可置信地回望古陵逝烟。
男人笑：“无后是不是很高兴？如你所见，这里不单单是为师的陵墓，而是为师、吊影还有你三人最后长眠之地，不是陪葬，是我们三人的归宿。”
“归宿……哼！”宫无后冷笑，“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处。”
“无后的归宿就是为师，你我师徒一场情分，纵不能生同日，也要死同穴。无后不开心吗？”
宫无后反问道：“开心？哈哈！我为何要开心？我连死也无法逃脱你的掌控，我就要开心？我只感到心如死灰，憎恨恶心！”
古陵逝烟听他这番话非但不恼，反而轻柔抚上他的发。大宗师从不是个温柔的人，纵是床，事上他也是霸道不讲理，让人吃尽了苦头。可每当他抚摸宫无后头发的时候，他像是倾尽了毕生的柔情，总会给人一种他爱极了宫无后的错觉。
“无后不喜为师的安排，但你师兄吊影应会喜欢。你为何不学学你师兄接受为师的好意？”
“因为师兄他无知。我能失去尊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认知。”
古陵逝烟笑，抓起他的手拉到右边的棺椁旁。从近处宫无后才看清它上面有繁复的雕刻，为死寂冷肃的外表添上两分绮丽和悲凉。这副棺椁应该是给他的。
男人把他的手放在上面，冷硬的表壳和上面的纹络烙疼了宫无后的指尖。他反射性地收手，却被对方强制按住。
良久，古陵逝烟才道：“有时无知是一种福气。你好好感受下这种归宿吧。”
说完，大宗师走出了墓室。
宫无后望着他消失在墓道尽头，指间用力，指甲刮在棺椁上发出毛骨悚然的响声，他冷笑：“我宁要清醒的残酷，也不愿无知的幸福。”
他最后再看了一眼墓室，似乎要把它所有的细节都铭记在心。
“古陵逝烟，我不愿与你死同穴……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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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黑的，更漏声格外响亮。
小孩从床上坐起，摸黑穿好衣衫。在桌案前，他点亮一盏烛台，微弱的光照亮小小的一角，也照亮他仍显稚嫩的脸。
他没有名字，没有权势，唯一有的是宫无后徒弟这个身份。所以宫无后说的话，他不得不听。
小孩背起长剑，手捧烛台，轻轻打开纸门。
今晚月色洒在庭前，地上一片惨淡的白。他像过去三百多个午夜一样，要从冷窗功名去往泼烟台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