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死生

分卷阅读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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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雪吃下一口酸药,从陆照阳眼中瞧出一种热切的期望,盼着这碗药是碗仙药,只要一喝下去很快便能将人变得面颊红润,身体强健,生龙活虎的了。

    但是叫人失望,阿雪面颊仍是病中的苍白,虚弱地胸`脯缓慢轻微浮动,点点泪光嵌在眼下,光是撑着吃下这碗药已用了许多气力,几乎是倒在了床榻上,忍过了一阵晕眩。

    大夫说不是不病,而是到了时候,该来的便来了,来势汹汹。

    他怜悯地望着找他来的年轻郎君,余下的话不忍心说,便换了说法说熬过了冬天便有指望了。

    陆照阳皱眉,要大夫说出个确切的道理来,大夫无奈,与他道:“我只与你说一句,那小郎君若是生在朱门内,保管他一生无忧无病无灾的。可……”

    大夫闭了嘴,显见的后边不是什么好话,到底没将短夭命说出口,这会陆照阳的面色已是大变,大夫摇头,忆起那小郎君皮相骨肉,不是富贵命却也决计非那外头穷身困病的,只说天生命不好,乍一想方想通不过是薄命。

    大夫道:“看得出你是真心实意想要他好起来,可说明白了,他这是无底的,一年坏似一年,我见郎君也是一表人才,不若寻个家门尚可,一脚进去当个乘龙快婿,指不定这钱就有了,你弟弟便能活得越长久。”

    话未说完,陆照阳猛地提起大夫,叫他再胡说八道,定绞了舌头!

    大夫翻着眼,差点真死在其手下,好容易挣脱了,破口大骂道:“我说你这人如此不知好歹!你以为凭你卖些力气活就能买得起这些药?”

    大夫冷笑:“就是买得了一次两次,那往后呢?我呸!做梦!不识好人心,当我愿意说这些话?我倒要看看,你那弟弟是怎么一步步将你拖垮的!”

    大夫愤然离去,这番话反转好几次在陆照阳心中生根发芽,翻着腥臭的土,长着黑色的叶,强烈到遮天蔽日,他眼前一黑,竟不知如何反驳,一句句听见耳朵里,只剩虚软无力地作响。

    扪心自问,万千叫人痛苦的是这大夫说的话未有哪句是错的,是能让他反驳的,一遍遍叫陆照阳想了,想明白了凭他现今的本事,既无门第,又无钱权,沦落至芸芸众生沙土一粒,竟还想睥睨,毫无杂念地说我能?

    陆照阳说他不能。

    他直不起脊梁骨,却死咬着一股气,叫人艰难的一次,他低下头,无间断出卖自个的力气,去做一个被压弯了腰的搬货郎,话一天见了一天的少,他肩头磨出了血,正在向寻常泯然处划去,待日子久了,肩头上便有了力气人的厚茧,只这一样,便残忍地强行将他与过往撕裂走了,一对茧怎么再次配得上柔软的绸缎。

    药带着酸苦也一并带着他的涩吃进了阿雪的胃里,阿雪拼命喝,乖巧地吃着每一口到嘴边的药,他也是同样坚信,只要吃了药便能好,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希望陆照阳能看自个一眼,可每当吃药,陆照阳便会背过身,不再像往常一般,哄着他,温柔地看着他,以前还会有糖,凶巴巴说只能吃一点。

    陆照阳只剩下一句,是问他吃好了?

    他们相顾无言,时间与他们而言不再是流动的,坚定地朝前走的,而是痛苦的,窒息的,画作了一个怪圈,将人困于原地。

    日子睁着眼过,看着像是以前那时候,睁眼了陆照阳已经出门了,到了晚才能见上一眼,可是阿雪却觉得从此后再也见不到陆照阳。

    他听干涩冰冷的空气寂寞的震动,清冷灰暗的摆设,找不到石榴,找不到桌案上歪歪扭扭的字。

    院子里的人都出门了,恍然有脚步声停在门下,阿雪心道又来了,那曾经嫌恶药味的人每日皆趁着大家伙不在,发着一股子歪火,指名道姓的说了好些脏话,一日一日地骂给阿雪听。

    他是痨病鬼,还不快死了,日日吃药,一身的药臭味,满院子都能闻到,都是你连累的!活该!

    今日又来骂了,这人的话拧成一股绳,吊着阿雪细瘦的脖子,摇晃着他,梦里间他尖叫,一会鞭策着他,他求饶,一会又是回到小时被虐待,被掐着脖子,要他说下贱的话,他每次都被屈打,最终求饶般的放下人的姿态,那的人说什么,他便是什么。

    大夫有句话不对,兴许药是有用的,身体在好,垮的是心,不知什么时候心就没了,郁郁的东西一旦形成便很难从中挖掉。

    何况他蠢笨如菟丝草,没了依靠的人,便没了生气。

    眼见着瘦下去,愣愣瞪瞪的眼,活像苟延残喘的人,陆照阳日夜抓着这点显见的生气,抓紧了,可还是从指头缝里溜走,他看着阿雪,仿佛是不认得了,因此更不愿看着这样瘦脱的人。

    谁不是受着折磨?

    但凡落入自怜自哀之境地,谁还想得起身边的人。

    这点饶是陆照阳也是如此,一时是你推我我推你,自顾自了。

    陆照阳是一天天再狠了,兴许他是没那般欢喜阿雪的,不过是天时地利,那样一处宁静村庄,让他们日夜相处中有了温情,可温情不代表它牢固,他们都还年纪轻着,乍一推入艰难时世,前头都闯来了,却一跤栽倒在了这。

    阿雪让他挫败,一遍遍愈发清晰地提醒他——你不能,你做不到。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难,因为前头始终有爱,要有恨得要爱渐渐死去,有时死去了,却也没有恨,所以恨才是世间最不易的宝贵东西。

    人们慈悲、宽恕,换做坏的一面,也不轻易有,因为还有利益。

    当陆照阳知道边防重镇招新兵丁一事,凡合格入营者皆会得到一笔买命钱,钱货两讫,说得明明白白。

    上头不是鲜活的人命,而是一个个货品,用钱买了回去,生死从此便不再是个人,从路上开始,会冻死,累死,甚至刀剑无影的战场,尸首全无。

    谁也不会想去送死,一条死路上走,可照样会因为这笔钱义无反顾,想来为人皆不自由。

    他想起阿雪,想起恐惧万万千事,漂泊不定的根,远处遥望的亲人,交相错综,形成一道带刀的枷锁,将他困死了。

    阿雪还在睡,陆照阳仔细端详着脸,瘦了,白了,散发着茫然无处可去的死意,而后他也瞧见阿雪的眼中茫然的神色,缓慢地转着,很疲惫,疲惫到已经无法准确对上陆照阳的眼神。

    “你会好吗?”陆照阳问,阿雪没有点头,他仍旧很茫茫,他又做了叫人悲伤的梦,以至于无时无刻不在舍着精力,只留一点魂还在人世间,尚能有着些许反应。

    陆照阳看清阿雪痛苦的模样,无能为力握住他瘦伶的手,放在唇边哈气,指尖苍白,还很冷,阿雪歪头有些累,轻轻说想要睡一会。

    陆照阳说好,却想阿雪是不是某一天就要走了?他骂阿雪是小骗子,从未做到一件事,至始至终都是在诓他的。

    心头涌上一股疲累,他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如果他得到的只是他一直幻想着的未来,那么此刻下的又能真得到哪里去?

    事实告诉他一个道理,那便是始终沿着确定既定的命运,人是在其间沉浮的,毫无挣脱之可能。

    他快要向阿雪低头,向痛苦低头,求一刻的解脱。

    陆照阳决定去拿这笔钱,用未来不可知命换,换成金两,命犹如这鲜亮的玩意,看上去宝贵,却是最不值得的。

    他摇醒阿雪,那是个尚好的白日,他说自个要走了。

    阿雪睁大了眼,问你要去哪。

    陆照阳打开手帕,叫他看,“这是钱。”

    阿雪喘了几口气,心绪不稳,叫他收回去。

    他坚定地摇头,目光沉静,阿雪眨着混沌的眼搜寻这脸上可否有一丝动摇,有为他而闪烁的眼神,可是都没有。

    陆照阳平静得让人发怵。

    “我要去入军营,要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再留在这了。”

    “你要跟我在一起的……”阿雪切齿地吞落满嘴的血腥,细瘦干枯的手指抓着他血肉饱满,却粗糙的手。

    那让阿雪觉得烫,是干枯的生命对疲惫的生命,好像有些什么知道了,陆照阳最后吻他一次,阿雪说不要,陆照阳蛮横地咬开他的唇,推进一颗药丸,能让阿雪昏睡的药,最后恨切切地咬出血,任由阿雪支撑不住,滑落回床。

    陆照阳低垂着眼,想如果,倘若,这能换来阿雪几年的命,便是他最后能为阿雪做的事了。

    他高尚吗?

    不。

    他清楚明白,此刻分开后,他们建立起的一切亲密的关系皆会化为尘土,他只为阿雪再做这最后一件事,从此从爱逃离,兴许恨也会消散干净,这些钱够阿雪养好病,最后生根在这,而他则生根在西北苦寒之地,艰难,却稳定,某天,如无定之魂战死在某处,阿雪不会知晓,陆照阳自个也不会知晓,人死了便不会再有意识。

    他们应当不会再见面了。

    陆照阳最后为阿雪盖紧了被子,阿雪混睡前,从混沌中,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从不是陆照阳放弃他,而是在某一刻,是自个硬生生推开了陆照阳,他让陆照阳失望。

    他变成一条干涸的生命,从未有过给予。

    以前的阿雪仿佛假象,真正的他只要一点便会失去希望,立马要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以前写的,雪妹一直处于离不开蛋哥的情况,我心里毫不避讳会说他是菟丝草,他是,他很依赖人,所以在之前我就设定了他必须要离开蛋哥,才能真正长大。而蛋哥呢,也需要这么一次刺激吧,这件事目前来说还是逃避比较多,我跟基友谈论这个剧情的时候,我说蛋哥理智冷漠过头,她说蛋哥有点渣,总结下来其实他们的爱情并不是太健康,很典型,也比一般的关系要薄弱,不如说阿雪的某一面其实并不让蛋哥喜欢,作一下思考,如果是以前的蛋哥,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说蛋哥根本不会看上他,但现在的阿雪他还有机会去追回蛋哥不是吗~

    ps:雪妹之所以这么丧气了,原因是那个一直在故意骂的人,病中的人心思也很脆弱,尤其是阿雪心事很容易变重的那种,不断地给他强加了心理暗示,导致了这么一件事

    ☆、74

    他被卖掉的那个时候,家里吃不上饭,太贫苦了,常哭,常叹气,夫妻窘迫地望着揭不开锅的厨房,回头望着因饥饿而期待的阿雪,不见容颜的阿雪娘亲说吃什么呢,有你了便没饭吃了。

    说着这话的娘亲,还是给了阿雪一个冷掉的馒头,他藏在枕头下,晚上睡了他就偷拿了出来,一点一点掰开来吃,老鼠也被引过来,被咬过的馒头叫娘亲发现,便被罚了。

    吃饭并非一件很叫人高兴的事。

    他想啊——还在家的时候是今天吃什么,卖掉后是能吃什么不至于吃错。

    长大了,被抛弃了,他才开始知道怎么吃饭,不是被看做讨债来的,多了他就少了一份口粮的扫把星,也不是战战兢兢地吃清净的东西,就算是冷掉的饭,粗糙的菜,那些日子里多数吃得并不算多好,多精致,他的身边总有陆照阳,能叫人依靠的身影。

    头次吃坏了牙,被陆照阳收走了甜牙的糕点,他可以吃不下,因此撒娇说不要吃了,有时陆照阳睁只眼闭只眼替他吃了,有时却又很叫人害怕,他不敢不从,望着陆照阳肃立的神色,渐渐能吃得多了。

    他吃的干净的碗,但凡是吃了多一点,陆照阳都记得,此时眉宇间充满柔色。

    阿雪真真刻刻地想明白了,陆照阳并非虚伪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出于真心,出于世间最不可欺的真情,有着宽容的胸襟,苦日子过了便过了,只要他们皆好好的,阿雪不会病了,痛了,会好好地吃饭了,别的是胆小了或常常哭还是离不得半刻的人,陆照阳皆不在意,因这些比起来,阿雪的确是很稀薄脆弱的生命,那重要的便是将这微光之火一直捧下去。

    至少直到临走那一刻,陆照阳从未动过别的念头,一如曾梦里质问的话,我们要在一起。

    第一次在一起——陆照阳沉默地妥协,吻上颤颤巍巍的唇,于是变作秘而不宣的关系,是许多话本传说旖旎、好奇、不齿中的一员。

    阿雪哭哭笑笑,陆照阳离开后,他有几天醒了便是在哭,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每哭一次他便厌恶一次,他自怨自艾久了,便成了瞎子,他在意着门口那一日一日的谩骂,他虚弱地陷入自妄的境地,因此才瞧不见,听不见陆照阳的殷切期盼。

    他盼着好,盼着眼底始终藏着闪烁粼光重现天日。

    但阿雪给的是整日无神飘摇的灵魂,他的视线离开了陆照阳的眼里,开始专注混杂的梦,门外咒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