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接过东西,云不来点点头:“谢过。”
他把乾坤袋里的三颗象棋拿出来,抛在空中,双指在眉间运气施法,象棋膨胀扩大,像一个个肥皂泡泡,迎风破开,将三妖释放了出来。
“谢恩公搭救!!”三妖一起跪拜谢恩。
吴企图对他们三道:“跟我走。”
“藏海古道。”离开前,云不来问道:“梅傲霜在你手上是吗?那些事是否属实?”
吴企图顿了顿,不予回应,携着三妖消失在苍穹下的夜幕里。
看着手中的雪沉香,云不来心中涌动着些许漫长的感慨,周围沙沙摇动的竹林从叶尖开始滴落余下的雨露,合着微风协成一支悠远的曲调,半山的火光全部熄灭,天上静静显出一轮满弧的月。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雪泽妖域居在群山环抱中,背后一座巍峨的大雪山,终年雪盖,在如墨的夜色里像一个极淡的偌大的白影,四周冷寒幽幽,却还散着那场血腥后的惨淡。
望着那片扑朔雪山,吴企图微微抬眼,漆黑的眸子里含了徐徐刺痛,85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不曾知,却是导致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孽因。
“恩公,请随我进殿。”雪泽离热切招待:“如不嫌弃,您就住在我们雪泽的碧落寒秋。”他白如玉脂的手指了指那雪山半腰上的一座雪白宫殿。
凭肉眼也可见那座宫殿发着隐隐灵光,绝不是凡物所筑,一旁的雪泽时雨睁了睁眼,欲言又止后,最终也未反对,只是抬头深看了眼……那是曾经的妖皇居所,王族世代传承的宫殿,如今,王族已不在……让这个多次出手相救的葬海古道为雪泽之主,也未尝不可,虽然他是个人类。
吴企图举手点开了自己的哑穴,道:“你们雪泽王族还活有一人。”
泪光泛泛的幽夜一下子怔住,雪泽时雨,雪泽离的表情都如惊雪席卷,一时间三人都无法自已。
“你……你说什么?”抓住吴企图的斗篷,雪泽离忍着一种泣腔,好像风雪吹进喉咙,却不敢把它含化。
“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吴企图大吸一口气道:“你们妖皇的儿子没有死,他就是梅傲霜!”
幽夜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笑道:“别开玩笑了,恩公……”
“我何苦拿这件事愚弄你们?”
雪泽离满目泪光看着吴企图,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那种神情涣散又迷失,痛又不敢恨,恨却不能怨,喜而无法悦:“怎么……不……他明明是个人。”
“不是!!!”雪泽时雨绝不接受:“他不是,他不是……墨海不是那样的,墨海最爱他母后,终日黏着……连一串糖葫芦都要留着一起吃,那样的孩子怎么会对他母亲举剑而伐??……他不是!!”他一掌劈下,殿前道路两旁的宫灯粉身碎骨,化作满地可怕的尘埃。
“我不会认的,雪泽不会认的。”时雨大声咆哮,态度坚决:“他欠我雪泽多少条命债……一个手刃自己生母的畜生,我不会认!那就是个畜生、畜生……”
看他那般疯魔的模样,吴企图上前,重重举起手,一巴掌扇过去,所有的恨与痛都撕裂到静止。
“那个畜生被洗去记忆,在仙岳□□控了十年,他替仇人当了十年刽子手,还对那个仇人敬爱有佳,叫了他十年师父,而今……又被这个师父背叛且下令通缉,那个畜生从一个他自以为的堂堂正正的人,变成被他杀戮无数的妖,这个畜生……未免当得太惨了点。”
“他杀了涂山夏苍……他杀了我师娘……”亲眼目睹的雪泽时雨无法放弃那种恨,他多少次梦见那把剑插在师娘胸口的情景,穿透了所有的回忆和希望,一切的东西都膨胀为影影绰绰的怪物,化作心底的幽灵鬼影,再也无法挽回。
“我也没办法……看到那张脸。”幽夜闭上眼睛,泪从那长长的睫毛下汨汨滑落。
“既然你们不要,就暂时寄存在我这里,等你们想要了,来找我。”说完,吴企图转身御气而起准备离开。
“恩公……”雪泽离追上大喊:“你为何要管我雪泽之事?我们有何渊源?”
“因为……我也是个畜生。”
那身影消失得孤寞,那句话冷绝如冰。
剩下的三人的脸木讷垂败,接受这件事实就如踏着刀刃的吊桥越过万丈深渊那样艰险,泪水盈眶的目光,辛酸的叹息,撕心裂肺的咆哮,痛苦的呻|吟,吞泣饮泪的怨恨……最后,变成一场更加沉重的浑噩的仇。
☆、第 67 章
人类心灵能够包容的痛苦是有一定限度的,海绵浸满了水,海水尽可以从上面流过,但无法再渗进一滴水……
梅傲霜的事,意料之外,也只能用这淡薄的四个字来阐释,现在吴企图心里,一切都是混杂的、支离破碎的、飘忽不定的、乱七八糟扩散开来的。起初,他只是想远远地看着,带着些许希冀,一点一点的窥探剥开,就成了这副局面,仅存的一点希冀都变成了罪恶。
有些记忆本来已经快要沉寂了,曾经的藏海古道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这般事情。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被火一烘便一清二楚显现出来了。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天亮之际,吴企图来到三百里外的藏海深渊,绵延无际的戈壁置在这看起来蓝得恐惧的海边,海中的绝地城堡已然萧影残破,那群凶神恶煞的海妖又另择强主了,刑皇死后龙族再袭,留下一地的变黑腐烂的骨骇。
看着半醒半睡的城堡上空飘荡的奄奄一息的几缕雾气,被海风吹着左右摇摆,在那死水似的海面上游荡,此时,旭日东升,海水的尽头霞光万道,藏海深渊的一切景观,诸如城墙,生死台,练兵场都沐浴在光的洪流中,好象全一齐燃烧起来,在火光中,那惨绝人寰的恐怖一瞬间,炸燃而现。
吴企图脸色铁青,瞪大的瞳孔里,看见生死台上的自己猝然地迸发出一声魔鬼般的狞笑,这只有当人已非人时方能发出这种笑声,手里的血海剑不住地滴血,那是它的泪,地上已然冰冷的尸体正是它的主人——藏海刑皇,他躺在血泊中,静得安详,面浮着浅淡如春日旭阳的微笑……
“我会治好你的梦疾……”
刑皇的声音带着些许空灵,黑发让他的棱角更分明,脸上留下了一点岁月的痕迹,但是不多,喜欢假笑,每次笑都伴随必死的一掌打来,藏海古道就在这样的‘危机’下学成的本事。
但那时的藏海古道不会笑,一出生便不会这种情绪,终日带着仇恨又恐惧的表情,连藏海深渊最恶狠的妖见着这种表情都会不舒服,于是他们每天都要抽他几遍,每次古道都以奇特的生命力活了下来,其实他想死,死了,那个梦就不再了,解脱了……摆脱那个叫翠琴的女人的狰狞的哭叫,衣服裂开的声音,皮肉撕开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眼睛里奔流的血液……大片的粘腻的血在空无的黑暗里爬动,染红那件唯一完整的绣竹叶纹的斗篷,浸透那头发里插着的一只翡翠竹叶簪……
曾经的藏海古道从来不把自己当作活的人,把每一天都当作与恶魔抢食的地狱,日复一日,时光无至尽地轮回。生命在里面飘零。
“你治不好我。”
那年古道25岁,他决定去杀一个人。
“我不准。”刑皇拦住他,将他的行礼丢回去:“你天生十全灵根,定能修仙成道,放不下仇恨,心根不净便前功尽弃,我费这么大劲让你学仙门法术,你当我是棒槌啊!想干嘛干嘛。”
古道冷漠道:“让开。”
刑皇坚决地挡住去路:“你可以杀很多人,但那一个,你杀了……必入魔道。”
“你也不过是一只妖,讲什么天道伦理。”古道的眼神像地狱里野兽,毫无情感:“我变成什么东西,不需要你来管。”
“好吧,走也可以。”刑皇那双浅淡的蓝色眸子悠长地望向远处高耸的生死台,笑道:“我从你娘肚子里把你刨出来,供你吃供你用,养你25年,说白了,你这条命就是我的,这笔账算完了随便你走。”顿了顿,他指向斜上空,宣战道:“生死台,敢不敢?”
生死台,藏海深渊的决斗阵台,入阵必有生死,绝无平局双生的结果。那玄武岩高高堆砌的天柱上悬浮一块巨大的青灰色天台,台石栏杆上沾染着晚霞般的绯色斑块,便是常年飞溅其上的血的痕迹。
古道在这生死台上杀过上万场,无一败局,他没有一丝迟疑,飞身跃进生死台,在台上俯视台下衣诀翩飞的刑皇,阳光强烈地穿照过来,映得两张面孔一暗一明,一黑一白,一生一死。
两人手中剑似流芒,全没了往日对招的点到即止,来往皆是刁钻路数。一模一样的剑法,如两道雷云相撞,天昏地暗,一招一式全看谁更快,谁更狠,海面的浪起跌落间,已完成三次面对面的短兵相接。
一剑之间,火光闪耀整片天空,亮得烈日也失去了锋芒,一柄剑带着一串飞洒的血珠定在空中折断碎裂,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一只手臂地在地上滚了几滚,古道眼中的恨有一瞬的停滞,狰狞的表情僵在脸上,手握他抢夺过来的血海宝剑。
刑皇的身子前行一步,进一步缩短了两人的距离,轻柔垂下头,唇几乎是贴着古道的耳畔:“这次,我输了,在你临走前……我有东西送你。”
他用剩下的左手把一张金黄的玉笺拿出来,玉笺上印着灵光莹莹的四个字——无尘境界。
“这是招收玉笺,你……被招收了,但是……”一口血漫出嘴角,刑皇依然在浅笑:“无尘境界……接纳人族……妖族,绝不接受……魔族!魔……在天道之外。”
“对不起……我不能治好你……”
那空灵的声音在古道耳边消散停止,温热的身体从他肩膀滚落下去,喀嚓一声……落地。
那把碎裂在地的剑,在阳光下闪着刺痛的光芒,直击古道的心肠,同样的招式,他们互夺了对方的剑,刑皇握着那把剑明明可以杀死他,却是一脸温柔地将剑凌空折断,瞬息之间,古道做不到收放自如,剑已经快到无法捕捉,刺中刑皇的心脏,剑身再转向那只还想要触摸他的手……
那天,从未笑过的古道笑得狰狞而死寂,从未流过泪的眼睛流尽了悲苦,他在生死台坐了一天一夜,最后焚了尸体,藏海深渊的妖物震惊不已,俯首称臣的,寻仇搏命的,他都未理会,带着那把血海剑,去了无尘境界。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坟墓,用来埋葬最痛的回忆。
“义父……我的梦疾,好了一半……我想治好另一半,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所以……我还是去了那个地方,这次……没有人来阻拦我,我却不敢动手……”
望着那残破得只剩一根石柱的生死台,吴企图孑然苦笑,拔下头上的红色竹叶簪,法术闪烁,化作一把血红明亮的剑插进眼前的沙里。
“血海,你想他吗?”
血海剑在土黄的沙里泛起璀璨的红光,仿佛想要照亮整片海域,直到看见那个温润又强大的身影。
抬起头,天空明媚灿烂,太阳拨开云雾,已升至当空。
已经出来一天半了,吴企图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得回去跟梅傲霜商量下,打算帮他毁了那对共生宝珠,让他获得自由之身,至于他要做人还是妖随他自己选择吧,于此,自己便回无尘境界。
“掌门师兄,我回……”推开门吴企图看不到梅傲霜,心中立刻紧张起来,想到上一次的事,便是有些愧疚,毕竟这个人没了功法,连街上的小瘪三都不好应付。
四处找了找,吴企图更是心是心慌了,床边整整齐齐摆着那套锦缎衣服,而柜子里那套仙岳修士的道衫不见了,发冠也是。
……不会是回仙岳去自投罗网了吧?
回想之前梅傲霜问他刑皇的事,吴企图眉头紧皱,他难道要去杀梅岳峰??
“我的天……”吴企图来回踱步,又气又怒,嘴角一串的咒骂之词:“脑子秀逗了吗?多等一会儿不行吗,妈的,猪吗,弱智吗……亏我还想给你毁了共生宝珠,你大爷的……”最后,他把那套衣服狠狠一摔:“死去吧,小爷不管了,爱谁谁,你以为就你会不辞而别,我也会,靠。”
骂完,吴企图回房收拾了包袱,到楼下付了房钱,便是怒气冲天地走了。
山泉瀑布,古木绕山,松树成林,仙鹤架云,十年来,这座山没有变幻过任何面貌。只是……那山顶之上,好像有团怎么也无力驱散的恶臭、堕落、呆滞的灵魂上日益灰暗的云雾。
梅傲霜穿着这身穿了十年的道服,头顶发冠上那颗血灵石发着空洞的光芒,站在山门牌楼前,抬头仰望这座山,满眼的绿看不到尽头,曾经,无数次从这道门飞过,看了千百次的同样的场景,这样的仙岳,却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