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傲霜并未抬头,目光平视,迈上山门的脚步也未停止,早在其他人看到那袭身影前,他便察觉到一股强势的灵力,竟不想,此人的身份却是无忧宫宫主。
南境妖患无忧宫不管不问,身为宫主的云不来竟是一方妖物的座上宾。
难道……无忧宫与妖为伍了?
一派名门,为何堕落至此?
“掌门师兄……”吴企图气喘吁吁从前面跑回来,指着身后笑道:“刚刚有个脖子围着着紫毛的男子落在我面前,头戴纱笠,是个卖象棋的,跟我说话呢。”
凭那一句‘紫毛’,梅傲霜判断他说的应是那无忧宫主,此刻他对吴企图这般风邪的形容已经不生任何纠正之意,只是冷漠地问:“说什么了?”
同时,他轻跨进山门,由几座小殿簇拥着的精巧阁楼跃然眼前,白墙青瓦,如一抹青山远黛。
吴企图跟上去,笑嘻嘻道:“他叫我滚。”
停下脚步,梅傲霜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多了丝恼意:“面对别人的恶言?你不觉得受辱吗?”
吴企图笑得更开怀了:“掌门师兄,瞧你说的,我怎么会受辱呢?除了你,谁能辱我呀?”
希望他能有点自尊心,简直多此一举。
梅傲霜那张仙君脸黑成了锅底,他轻挥一指剑气,将自己指尖划了一道小口,一滴鲜红血液,蘸到左耳的玉白耳环上,耳环瞬间红如血玉,身上一股强大的灵力张开,随即,他无视身后的吴企图,径直进了前方写着楷体瑶琴居牌匾的阁楼。
“咦?掌门师兄……你咋又不高兴啦?”吴企图追上去:“等等我哟……”
瑶琴居人虽多,却还算安静,大多是文坛中人与音律爱好者,且水平都不低,雅静是这一群人的基本素质,因而相对有秩序,耳边频频是吟诗作对的风雅声。
从外看,阁楼有五层高,进门后眼前是一层绢丝布,绢布觉有人来,自动开启小小一口,轻幔卷飞再缓缓落下,柔如处子之手,这布便是施了妖法的。
中间是直通到顶的圆形空间,无设一物,只有从房顶向周边如九尺瀑布一样,悬下一整层玄色绢丝布,布上画了两幅乐律典故,高山流水与陵中绝响,从上而下,如天降雅乐之景,仙绝缥缈,画布将阁楼的每一层内部构造都隐挡了,起了很好隔景效果,有种误入桃花深处,不知花为何貌的奇异感,这幅从天而降的巨画,诠释了瑶琴居的书韵雅声,超脱世俗之意浑然天成。
负责招待的侍童从绢布东西两侧俨然迎来,如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个个气质文然,却也不迂腐,引客招待的事做得娴熟、雅致。
同样是听曲,此处与寻常乐馆高出多种情操来。
“哇,这大布条子圈上天了都,得做多少身衣服?”吴企图抬头望着这一层圆形巨画大叹,周遭很快投来鄙笑的目光。
看着画上行云流水的丹青,梅傲霜眼神微凝,有些赞赏之意,这妖确有点雅致文涛。
难怪这些凡人,不顾生命之忧,也要往这地方来,尤是文气重的人,往往将人妖之间的交往,杜撰成神秘的美谈,陵中散的绝响典故中,就提过一段人妖授曲的故事。
碧茶清如玉,茶水入杯的声音清新悦耳,窗外的相思树无声地翠绿满枝,默默注视着阁楼外人来人往的场面。
“所有珍贵的琴谱,都倾注了谱曲人的生命。”幽夜公子悠然道:“有灵魂的琴音向来与凡音不同……”
“如此说,公子的灵魂,是个执着的。”
云不来的声音有种古朴感,在一顶精绣的纱笠下传出,紫色纱面在窗外射进的阳光下,透着一张模糊的轮廓,茶几旁的象牙席上,斜躺着衣袂宽大的男子,肩颈处紫色的狐裘华丽绽着每一根毛绒,捧接着纱面垂下来的七颗如指尖大小的象棋子,每颗棋子上紫色字体写着帅、车、炮、马、相、仕、兵,随着他身子起伏,不断闪烁着粼粼的微光。
他斜躺细散而姿态闲淡,却令人不由自主仰望,如对巍巍玉山。
幽夜轻笑,抚了两指琴,停下来,对面前的无忧宫主毫无敬惧之感,如置常人的态度:“不执着,就不会有陵中散。”
将茶杯置到面纱下轻喝了一口,云不来淡道:“陵中散难得再现人间,应惜爱才是,莫趟那钟常的后路,至少留下传人,再去做你这执着的事。”
窗口拂来一丝清凉的风,幽夜长衣飞散在琴台间,如玉似月的面容带着点不经意的笑,甚至有点散漫的不屑,修长的衣袖飞卷如烟,额间缀饰的一颗水晶宝石,发着耀眼的光芒,让人想起九天之上高傲的凤鸟。
“陵中散无传授之法,琴谱易学,琴魂难授。”他的声音如清灵的冰碎声,从唇瓣间落出:“钟常之后陵中绝响,是必然的事。”
如是这样,陵中散需要的灵魂,都必是大悲大痛的。
世间的集大成者,都走着不同的途径,不是什么都能占为己有的,天命自有定数。
云不来也不再强挽他传授琴艺,话中带着几分提醒道:“昨日你射走的三个仙岳修士,今日就有人找上门了。”
幽夜垂目,轻轻拨起了琴弦:“我死了,陵中散不过再次绝响罢了。”他嘴角扬起满意的笑:“仙岳修士……最好全都来。”
听着那如水动魂的琴音,一阵惋惜在心,云不来轻问:“你与仙岳有什么仇?”
“你会为了一首曲子与仙岳为敌?”
眼前这位无忧宫主,虽然年轻,却深不可测,幽夜一贯对仙门修士不会有好意,都会以或心术和摄魂法除去,但这两个月,竟是对其毫无办法,那顶纱笠上的象棋子应是一门绝世的防御法宝,任何法术都无法近身。想他不找麻烦,每次来只是听琴,也便罢了,但最近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动作,频频提出授琴的要求,怕陵中散再次失传,是个爱曲如痴的人。
即便如此爱曲,不惜天天顶着仙门高人的身份与妖赏曲,会为了一曲琴音,而与道盟之首的仙岳为敌吗?
只见云不来摇头,纱面上的象棋子微微晃动,冷道:“不会。”
幽夜不失望,他从来就对仙门中人不存好感,两个月来,此人顶着非议天天来此,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耳欲。
“那就请云宫主别再过问幽夜的私事,静心听琴就是了。”
云不来不再回应,再次端起茶杯,掩入纱面中细细品觉,往向窗外轻念一想,方才山门前遇到的仙岳弟子实在不足为据,但那个小弟子身后的俊雅修士,道法可惧,如果猜的没错,应该是当今仙岳炙手可热的掌门弟子梅傲霜,如此……这会弹陵中散的小雀妖,怕是……
罢了,陵中散再次沦为绝响,也是命数,只是听了两个月,生了些爱惜之感。
日光渐渐浓起来,照得雅室金光暖色,雕花门外一袭身影,规矩又急促地走来,紧扣了几声门。
“幽夜公子!”
幽夜起身回应:“何事?”
门外的侍童禀报:“又有两位仙岳弟子前来求见。”
幽夜:“如何面貌?”
侍童:“一个矮小孱弱,一个俊秀仙逸,照您吩咐,留意到他们的发冠不同,后者白玉冠饰血灵石,左耳缀七节血色耳环,发着光,右手带一串雪白的沉香珠,香气四溢。”
“雪沉香!”云不来小酌一声,端着茶杯滞了一下,又道:“仙阳轮回术……果然是梅傲霜。”
幽夜看了眼云不来,回头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对门外吩咐:“请他们三楼贵宾座,听我一曲陵中散!曲毕,请雅居会见。”
“是。”侍童恭敬应道,顿了顿又问:“公子想请哪间雅居?”
抚着身边的古琴,手指细触每根弦的欲一泻千里的姿态,如一腔愤恨亟待释放,幽夜的语气也跟着淡淡兴奋:“当然是昨日那三位仙岳修士待过的雅居!同门师兄,我幽夜怎可区别对待?”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周累惨了,回来继续更。
☆、第 41 章
“仙士这边请。”
在侍童的引领路下,吴企图与梅傲霜到了第三层阁楼,过道中点着晶莹闪烁的妖灯,两侧分别是雕画精美的房间,左侧是向外的雅居,右侧是向内的贵宾茶座,围着中间的圆形画布,每间贵宾座都能看到画布上的一角画面,配合不同的装饰,独成一景,这设计可谓是巧夺天工,意境高远。
比起锁钥沉香阁,此处别有一番精细设计的文韵,梅傲霜竟也有种想静下来,在此品一杯的意愿,只是已经高朋满座的整座阁楼,显得有些纷扰。
他们二人的出现让左右的听曲人议论纷纷,仙岳的标识云纹,仙家修士的装束,即便是一眼,在这瑶琴居也是十分突兀。
不论谁都知道瑶琴居的主人——幽夜公子,最恨的就是仙门修士,自瑶琴居开立以来,除了那无忧宫宫主(云不来),还没有一个修士逃过幽夜的算计。
走廊是圆形的曲状,看不到首尾的尽头,搭配一步一景的廊画,还有不少文人雅客的墨宝,在莹莹妖光下,烘托一种步入书香墨林间的世外感,是钟绝秒的墨客体验。
看着这些字画,梅傲霜深刻地想起,吴企图指染墨迹躺在罗汉床上熟睡的模样,那日……他写了一副字迹苍劲的草书,比这眼前的墨笔更有过人之处,想到此处,梅傲霜那如笔点画的眸子,敛着浅显的思索,看了吴企图一眼,他真的傻吗,能写出那样的字,本就是种盛华之才,为何华严殿并未提及,好像无人知晓他这一闪光点,是他在自我隐藏吗?
隐藏……这一念头又惊得梅傲霜心中繁复,看向吴企图的眼神更加幽深了起来。
察觉到视线的吴企图似笑非笑:“掌门师兄,你如此深情地看着我,我的小心肝快受不了了。”说着还伸手去拉梅傲霜的手。
刚碰到那串雪沉香的珠穗,梅傲霜冷不防地甩开,触电似的反应:“别碰我。”
“额……”吴企图呆愣望着他快步往前带点慌乱的身影,一脸得逞的笑:“不经逗。”
走到正南的一间贵宾室,没等侍童开门,吴企图就抢先推门进去了。梅傲霜也跟着覆步而入,左耳的耳环红得潋滟,自进门他就发动着仙阳轮回术,这是场随时随地的战争,他必要找到叶幻三人的下落,查到或心术的来源。
引路的侍童退了出去,又进来了一名同样少年模样的侍童,提着一个精致的叠盒,到二人面前文静鞠躬:“两位仙士好,我叫我南桔,是这间贵宾室的煮茶侍童,有幸为二位煮茶。”
听到煮茶吴企图瞪圆了眼睛,笑道:“煮茶?我家掌门师兄是喝茶长大的,他的嘴可叼得很,你的手艺不好,他可是会生气的哟,搞不好把你冻成冰条子。”
南桔恭敬一退,对梅傲霜行礼:“若仙士不喜人间劣茶,南桔就退下了。”
梅傲霜睨着他手中提的三层式叠盒,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有了浅浅的兴趣:“无妨,你煮来就是。”
“是。”南桔将叠盒放下,在室中央的茶台上,将一件件茶具按严格次序排放,手指干净灵活,衣袖不沾半点台面,茶道的功力可见不浅。
“小哥哥,这弄茶的功夫不错啊,但我家掌门师兄比你弄的好看。”吴企图得意地挑眉,歪坐在蒲团上,又伸长脖子望向对面的梅傲霜使劲儿眨眼睛,像是脑门上刻着我的眼里只有你。
南桔低头陪笑:“市井手艺,自然比不过仙士的。”
梅傲霜无视吴企图灼灼的目光,只看着眼前玄色绢丝布上画的一把古琴,旁点香炉,云烟成丝。
“掌门师兄……你怎么不理我啊?这么好的环境,咱们来聊聊人生嘛!”吴企图用屁股走路,一步步往梅傲霜身边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