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后背僵了一僵,她没想到嬴政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的有些抗拒,“阿政,我受师父所托,想要辅佐一代明君,开辟一方盛世,你……”
嬴政好似有些没耐心的饿打断她,“好好好,寡人知道了,只要阿房你不再离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房长叹一口气,她抬头看看月亮,也不知道,今日她一席话,嬴政听进去了多少。
往后,是几天安宁的日子。只是,阿房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以前,凡是重大的政治、用兵决定,嬴政都会与她商量,曾经的他,对她说,“这天下不只是我的舞台,也是你的。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可是最近她觉得嬴政时刻避着她,小心的提防着,不让她知道当今局势的走向,她想要给他一些意见,他总是绕开这样的话题,与她聊今天吃了什么,用度够不够。
因为不再忌惮十三娘,他对她愈发的宠溺,宠溺的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宝贝都送给她,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美食都送到她嘴边,可是,他却不再将她当做一个平等的伙伴,而是像随便的一只金丝雀一样,好像只要穿暖吃饱,便不应该再想别的事情。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了,化装成小太监的样子溜去他的书房外,却听到李斯在向他汇报,“不出王上所料,秦国只要稍微施压,燕王便手刃了太子丹,并将项上人头送了来。”
只听屋内的嬴政冷笑一声,“哼,他竟敢派此刻刺杀寡人,便让他尝尝被至亲杀死的滋味。”
阿房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她知道,秦国燕国开战,燕丹难逃一死。却没想到,竟是生生被自己父亲割下了头颅。
这一刻,她忽而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她一点也看不懂了。他仿佛和嬴政还有一样的面容,可是那个眼神,却不再一样了。
她闭闭眼,想起来小时候他们几人结拜的场景,好像那么遥远,仿佛上辈子的事情。
晚上,嬴政来陪阿房用晚膳,好似心情不错的样子,积极的给阿房布菜。阿房没有动筷子,垂手低眉道,“阿政,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做个明君,不要滥杀无辜,好吗?”
嬴政夹菜的手顿在半空,“丹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阿房点头,“毕竟他曾是我们的五哥,给他留个全尸吧。”
嬴政将筷子摔在桌子上,“他是寡人五哥?他派荆轲来刺杀寡人的时候,有没有念着他是寡人的五哥?”
阿房低头,语气却坚定,“可是,若是天下人知道你逼着你结义死兄弟的父亲割下他的项上人头来求和,会怎么看你呢?若是不天下归心,就算统一了,又如何能确保百姓心悦诚服,不想着谋反呢!”
嬴政冷笑,“所以寡人就应当像个乌龟一样,他刺杀寡人,寡人还不能报复了?”
嬴政的声音冷的阿房全身一僵,还是硬着头皮道,“上位者本就应当有不一样的肚量,以德报怨,况且,我们曾经结拜,理应……”
嬴政的声音近乎咆哮,“寡人才是这秦国的王,寡人是将来的六国共主,寡人受够了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寡人想处置谁,就处置谁;寡人想杀了谁,就杀了谁,不需要谁的同意!”
说完,还不等阿房回话,嬴政愤怒的再桌子上一拍,拂袖而出。
阿房呆呆的看着空着的坐位发呆,这一次,她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她想让他做一位明君,心系天下苍生;而他,只想做一位霸主,俯瞰众生蜉蝣。
之后,韩国都城叛乱,秦国出兵平定韩的叛乱,韩王降,押解回咸阳,被嬴政二话没说砍了头。
阿房和嬴政又是大吵一架,两国通信,不斩来使,两国交战,不斩降君。若是他一意孤行,日后又怎还有国君会投降,那秦国每攻下一座城池,便必要士兵奋战到最后一兵一卒,耗尽最后一滴血。因为,对方不降也是死,降也是死,那怎么还会有国家投降。就算收复,百姓心声惧意,又怎么会诚心归顺。
嬴政如此做,一步步,都是在给自己的未来埋下被推翻的伏笔。
而阿房的话,嬴政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拍着桌子冲她吼道,“韩王不死,便有无数的韩国旧兵回想着找到他,复辟韩国,这对秦国来说会是多大的压力,你想过吗?”
话不投机,两人不欢而散。
再后来,王贲攻魏,王贲水淹大梁三月,大梁城塌,魏王出降。在秦王的授意下,魏王被就地斩杀,凡事曾经抵抗过的魏国士兵,全都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砍了脑袋。
阿房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直冲到御书房去和嬴政理论。她知道她说的话嬴政不爱听,可是文死谏,武死战,劝谏君王,推行仁政,本就是她的理想,她存在的意义。
于是,在御书房,两个人又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从天亮吵到天黑。阿房最终是气的口不择言,说嬴政如此暴虐就算统一了六国不多久也会被推翻的。
嬴政气的将桌子都拍碎了,直接叫人将阿房拉出去软禁了起来。
两人每吵一次,关系就凉几分,而在这次,终于降至冰点。
此后,嬴政再没来看过阿房。
虽然吃穿用度从不曾少了她的,可是却不再同她讲话。她仿佛一只被豢养的宠物,除了等他投食,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来看两眼,再没别的价值。
再没多久,秦对楚的战役爆发了。王翦坚持六十万士兵才能攻打楚国,而李信夸下海口二十万即可。对其他国家的战役让嬴政对秦国的军事实力有了过分的自信,如是他认为王翦上了年纪,丢了胆量,于是派了李信和蒙恬前去楚国,王翦因此称病辞官,回归故里。
只是,刚开始的战役虽然顺利,但是后来却被楚国从后包抄,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下子,七都尉亡,秦军告急。
如此情势,嬴政无奈,只好驱车赶往频阳请王翦出山,阿房和嬴政许久没有说过话,却在嬴政离开的那天,自请跟随。
嬴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带上她一同出发。
王翦听说阿房也来了,要求与阿房单独会面。嬴政虽疑惑,但也没有说什么。
王翦在屋中设了茶,熏了香,阿房跪坐在他对面的草席,笑道,“这是迦南香的味道,原来将军也是这样雅致的人。”
王翦用手挑挑香炉让其染的更旺,“迦南送知音,姑娘肯同王上来到频阳,这等恩情,王某怎能不用心。”
阿房有些意外,随即反应过来,以他的聪慧早已料到她会来频阳,也早知晓她为何前来,于是客气的赞了一句,“将军玲珑心。”
王翦不再同她打官腔,开门见山,”姑娘既然前来,便自是知道王某疑虑,姑娘是最懂君上的人,那便请姑娘为王某解惑,如今的君上,是否还值得王某卖命?”
阿房顿了顿,“值得。”便没了后文。垂眼看着案上的香炉袅袅的吐着青烟,似是在犹豫,又似是在出神。
王翦等了半晌,不见下文,笑了,“如果只是这两个字,姑娘便不会千里迢迢赶来了。”
阿房的眼神暗了暗,她嘴唇开阖半晌,“我多希望我是错的。”阿房长叹了口气,“只是君上的疑人之心日益加重,六十万已经是秦国全部的兵力,若是悉数交于将军,难免不放心的。”
王翦点头,“如此困局何解,还多请姑娘赐教。”
阿房用手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贪”字。贪心的人,大多是没有政治上的抱负和野心的。
王翦心领神会。
该说的话说完了,阿房起身告辞。阳光不偏不倚打在透过窗棱,打在她的身上,从后望去,好似周身笼罩了一层金光。
王翦望向她,有一瞬间的失语。经年在官场摸爬滚打,让他比旁人多了一些对事情的了然,因此他也似乎看到了这个女子红颜薄命的结局。阿房今日会前来,便是说明她心底已经对嬴政有了一种不信任。不管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这总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长叹一口气,王翦心中纠结半晌,终于,还是在阿房走出房间之前叫住了她。管帝王的家事,是作为臣子的大忌,只是,他不忍心。不忍心看着如此美好的姑娘,落得孤寂终了的下场。
“阿房姑娘。”他轻轻唤了一声,仿佛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导,“王某多嘴了,夫妻之间,若想走的长远,便要有信任。如果有什么心结,要趁早敞开了说,才不至于渐行渐远最终形同陌路。”
阿房的身形颤了一颤。
因为背对着,没人看到她的表情。
只是,她沉默良久,才道了一声,“谢将军挂念。”
秋离不知道阿房现在心中作何感想,只是她不由得觉得有些替阿房苦涩。她和嬴政青梅竹马,可以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可是现在他要请手下将军出山,她竟然不放心的跑来,警告这位将军要防范嬴政的疑心。
即使她和嬴政的关系表面看起仿佛一如往常,嬴政对她从没有什么短缺;然而粉饰的太平下,隐藏内里的是已经大到无法弥合的嫌隙。曾经的他们可以携手风雨,同舟共济,可如今,两人每天说话如履薄冰,要小心翼翼的斟酌拿捏,总是怕说的哪一句话不合对方的心意,便会将这段关系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没人有教过她,如果她全心全意的辅佐的那个人,和她不再同心同德了,她要怎么办。没有人教过她,如果她用命去爱的那个人,和她想的不再一样了,她要怎么办。
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她都不在怕的;运筹帷幄,刀尖舔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只是,此情此景此人,却让她一筹莫展。她想改变他,可是她也知道,她无法改变他。
如王翦所说,她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却束手无策。
仿佛有水滴砸落在地上的声音,秋离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阿房刚走过的地方,有点滴水珠的印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泪。
第38章 故人叹(五)
王翦向嬴政要了万两黄金,良田百亩。
一时间朝野舆论议论纷纷,觉得王翦狮子大开口,也是活腻了了吧。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嬴政对此并没有显示出丝毫的不悦。反而高高兴兴的将黄金凑够了给王翦运了去。然后钦点了六十万士兵送他征楚。
只是,万两黄金即使对于兵强马壮的秦国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就在这一日,嬴政将元朗阁搬空了。
阿房默默看着什么也没有说。一整日,她就坐在花园湖心的亭子上,对着天空发呆。
她想帮元辰保全元朗阁,她也想秦军能够顺利攻楚,减少伤亡,然而这两者之间,她无法两全。
世间安得两全法,她不是小孩子了,懂得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世事,总难两全。
这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只是,她别无他法。如果嬴政可以没有那么多疑心,可以放心的将兵力交给王翦。可是,作为一个上位者,顷一国兵力交给一位将领,谁能没个后顾之忧。
又或者如果嬴政可以耐下性子,按兵不出,等个三五年,楚国国君昏庸,可以等到他们溃不成军,随后水到渠成的攻占楚国。可是,作为一个君临天下的人,谁能看着眼前的肥肉而无动于衷,谁能放任敌国在侧而高枕无忧。
她可以理解他。可是,理解不等于赞同。
这是艳阳高照的一天,天空没有半片云彩。
从前朝回来的嬴政高兴的走来阿房身边,“请得王将军出山,攻楚指日可待。这样想来,花好似都比往日红了。”
阿房提提嘴角,有气无力得笑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