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皓月冷千山

分卷阅读91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他问得含蓄多了,伊春秋一愣,好似很不解柳十七为何避重就轻——她原本以为对方在乎的只与盛天涯有关。

    见伊春秋不答,柳十七复又道:“在望月岛许多年,我承认对师父师兄有所隐瞒,是自己不去问,你们没告诉我实情现在也不再介怀。可此事蹊跷,若要弄懂《碧落天书》与太师父的执念,我想,始终与叶棠有关。”

    伊春秋思索片刻,道:“你为何如此认定了?”

    柳十七:“武学固然可以由一人所创,独步天下,但《碧落天书》不是。撰写秘籍之人对中原各派无论大小统统尽在掌握,对其内外家功夫的薄弱之处也能一眼看透,这绝非闭门造车能够做到的。”

    伊春秋:“……”

    柳十七:“我大胆揣测,师父,或许《碧落天书》并非太师父他一人的心血?”

    而旁侧的封听云忽然道:“师父,我的疑虑和十七一样。虽然不曾接触《碧落天书》,也知道这样的秘籍若说独立而作,太过牵强。太师父还在世时,不曾提过只言片语,偏偏在大师伯的野心显露出来后放出消息,是不是太过刻意了?”

    这倒是柳十七不知道的事,他愕然地望向封听云,与对方视线相接时,惊觉全是秘密的望月岛重新出现在众人眼中时,所有人都快要忘记曾经残局,竟连他们都当局者迷。

    落花时节清风又起,伊春秋拂过膝头封听云的那把琴,稍加弹拨,奏出几个清越的音节,这才不慌不忙道:“你们都知道叶棠是拜月的左护法。”

    “是。”

    “你们也知道最后一任掌教华霓在各派围攻时死了。”

    “是。”

    指尖淌出一曲《高山流水》,伊春秋微微叹息:“此事本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斯人已逝,再多说没有任何意义。但你们既然都已经看出来了,再瞒下去反倒成了师徒间的隔阂——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柳十七同封听云都不由得正襟危坐,好似他们终于触到了某个秘密的核心。

    旋律清淡地在江南的小院中流转,应和着初夏的风与花,清晨阳光熹微,伊春秋说话伴着琴音,讲起了上一代的往事:

    “师父是叶棠唯一弟子,被他直接传授六阳掌。此掌法虽甫一出世便号称‘斗转星移’的精髓,实则到了叶棠手上才真正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力。当年退隐东海后,叶棠将掌法简化,归于而今所见十二式。他受过重伤,二十九岁英年早逝,临终前传给师父的,除了掌法,还有一卷他所撰写的武学总谱,便是《碧落天书》的雏形。

    “叶棠少年时曾游历天下,与不少江湖侠客切磋,本身又为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故而对天下各门各派的心法招式了然于心。他死后,师父便立志要让六阳掌能克制所有武学,于是有了这本秘籍……但你回来那日,我才知晓原来叶棠的六阳掌,真有办法破解。”

    说到此处,伊春秋的琴音一顿,接着又奏下去:

    “叶棠是孤儿,自小被华霓掌教收养在淮南,她待叶棠如亲姐,准他进入本教藏书密室观看,又力排众议,放任他行走江湖。正因为这放任和信赖,叶棠明知她做的错事,也能为她赴汤蹈火。华霓后来和不知是谁生了个儿子,水月轩被攻破时,那孩子还小,她以死谢罪,把孩子托付给了叶棠。”

    封听云迟疑道:“……那就是太师父么?”

    伊春秋默然承认,最后的琴音落下,她缓缓道:“自小师父就教我,棠棣之华,莫如兄弟。习武之人师门为重,同门就是你的手足至亲。”

    一切疑问都有了解答,柳十七恍惚间觉得这仿佛是个很长的故事,他们被困在旁人设下的局中身不由己,一次一次的求索都回去了几十年前的光阴。

    数十年前的故人,为何他们的一言一行会牵绊这么深?

    非要等他们的曾经都了结才能继续往前看么?就算了结了,又能如何呢?

    柳十七突然迷茫了。

    闻笛在旁听了一切,而今却并无封听云和柳十七的迷茫。他不是拜月教中人的后裔,甚至与望月岛没有多大纠葛,满脑子都是《碧落天书》——成也败也,他行至这一步,册子中所写未必不是推手。

    那片铜版上的字迹还历历在目,他眼神一转,忽地提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伊师父,恕晚辈冒昧,这其中诸多关联,还有一件令我始终无法释怀。”

    伊春秋道:“但说无妨。”

    闻笛道:“如你所言,盛天涯手中应该有一卷《碧落天书》的下册,他不明真假,不敢贸然尝试,故而才一次次地从你们这里收集真相——他当年自慕南风处抢来的所谓‘图谱’,难保不是鱼目混珠之物。所以他到底伤了多少,这会不会是一个局?”

    伊春秋眉心微蹙:“赌什么?”

    闻笛:“忠心。”

    望月岛上的人如今都知道《碧落天书》下册被王乾安的小弟子带到中原,但是真是假没人追究。如若所有人都不追究,那么真假便无关紧要。

    没人在乎的事,真正的意义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盛天涯在乎了。于是这顺势而为的一切都成了他的阻碍,下册在虞岚身上,还是在慕南风身上?拿到的就一定为真吗,里面的每字每句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影响已经得到的修为?而日益加深的伤势又如何是好?

    这些疑问原本不会困扰谁,当盛天涯起了疑心这一刻起,就成了他的绊脚石。

    伊春秋眉头皱起,沉默半晌后道:“不无道理,但师尊故去,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你之话语却提醒了我另一件事。”

    封听云:“他的伤?”

    “不错。”伊春秋接口道,“盛天涯的伤势是什么时候落下?又是为何人所伤?慕南风吗,可那已经有数年之久了,他这么多年都不能痊愈吗……若不是慕南风,那会是谁——十七,你在扬州与他交过手,有眉目吗?”

    蓦然被点名,柳十七轻轻一抖,随后陷入思索。封听云见状,道:“盛天涯修习六阳掌,本是纯阳内劲,可他竟能将之逆练,这绝非原本功体可以做到,除非……有人伤他,而他恰好借由伤体寻到出路。”

    伊春秋:“你直言便是。”

    封听云犹豫道:“师父所说,当日叶棠与太师父从淮阴密道中出逃,路遇十二楼门人拦阻,叶前辈被折花手重伤……”

    这三字一出,仿佛突兀地从阴云密布的天际里闪出了一道亮光。伊春秋不曾领教折花手,闻言露出了十分疑惑的表情,而柳十七和闻笛同时正襟危坐起来。

    柳十七笃定道:“折花手可破六阳掌,但这并不代表盛天涯的功体受损一定是左念干的。”

    封听云疑惑:“为何?”

    柳十七吞吐的表达逐渐流利不少:“我见了左念心魔入念后的疯溃模样,他临终前大喊‘那人误我’,起先我也同师兄一样,认为说不定盛天涯和他相识。但细细想来,他们二人之间仿佛并无交集,不可能是他。”

    闻笛被他点名,接着道:“天下武学并非相生相克,一个就非得是另一个的天敌。盛天涯虽是高手,难道他比叶棠还要厉害么?折花手能克六阳掌,别的武学一定同样可破——景明君子剑的混元内劲融合阴阳,三清拂尘功道生万物,师父以为呢?”

    伊春秋道:“三清拂尘功……你的意思是,若非慕南风,那便是——”

    闻笛:“不错,北川学门席蓝玉。”

    此前所有的证据指向了当今北川学门真正的至尊,虽然当中闻笛始终感到奇怪,把线索一一理清,却又不得不信服。

    七年过去,柳来归与虞岚的冤案重现江湖,左念的死因另有隐情,曝光的《碧落天书》甚至还能带出七十年前淮水一战后未解的疑云。

    与左念有过节,锋芒指向十二楼;对斗转星移了若指掌,却在这么长时间内不动盛天涯,甚至反而被阳家所桎梏。还活着的高手里,这样的人并不多,再联合与左念的矛盾,阳楼这榆木脑袋想不出来,就剩下他了。

    “席蓝玉?”柳十七含糊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脑中无端地浮现当日临淄他们与商子怀会面的场景,皱着眉小声道,“怎会……”

    闻笛道:“就算背后还有人在暗中操控,可引导我们的所有线索,都在暗示幕后凶手是席蓝玉——挑拨左念杀义父义母,同时引盛天涯从义母那儿取《碧落天书》。待到你我长大成人,再迫不及待地让望月岛重新回到中原。”

    封听云问:“好,就算是席蓝玉,他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闻笛揉了揉鼻尖:“这便是我的疑惑。”

    以席蓝玉的才能、声望,要做到这事大可神不知鬼不觉,但他惟独少了动机。他已是绝顶高手,不必与左念争高下,北川学门是当今第一大派,背靠朝廷,也不用取得《碧落天书》做一统江湖的大梦。

    所有的一切即将拨云见日,却又令人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他们忽略了什么吗?

    柳十七仿佛捕捉到了蛛丝马迹,但那如朝露见日转瞬即逝。他皱着眉,目光从琴弦逡巡而过,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言语。

    “依师父之见,”封听云转向伊春秋,“这一趟淮南,我们还要去吗?”

    伊春秋手指按住七弦:“不仅要去,而且必须去。盛天涯欠师尊一个解释,他欠晓妹……我要让他亲口说出晓妹之死与他究竟有何关系!”

    话音弹拨之间,竟是一道杀气凌厉地绷断了古琴上的弦。伊春秋指尖渗出一串细密的血珠,眼色一沉,已然有了变化。

    封听云厉声道:“师父,切勿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