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在妙音阁作客的叶棠听了“素手清音”康吟雪一曲高山流水,却不知那姑娘鼓琴时惯于以内力相和。叶棠练的拜月教中“移星”一脉心法,纯阳路数的内功,毫无防备地被康吟雪的阴柔内劲冲撞过去,当场重伤。
彼时江湖中只知“照月移星”之法乃阴阳相分择一而习,叶棠一呕血,妙音阁赏琴宴的各位老江湖却看出了端倪。有个不要命的,在对方尚未调息结束时一招试探而去,结果被当胸一掌,打得七窍流血。
叶棠自知闯了祸,不闪不避,当场言明身份。
众人此刻听闻与自己论道之人竟是魔教左护法,纷纷大怒,一拥而上要找他计较。叶棠带着内伤迎战各门各派数十人,愣是不落下风。
混战中有两人被他打死,其余的多少受了伤,而叶棠浑身染血,只留下冷冷一言便拂袖而去:“所谓名门正派,原来就是这等气度!如若寻仇,不如来淮水一战吧!”
赏琴宴的奇耻大辱岂是能轻易吞下的?
正愁找不到理由,此事简直地狱无门你偏来投。
各门派散去,一年后有神秘人献上淮水拜月教老巢的密道地图,更载有机关解法。天时地利,北川学门、十二楼牵头,文法寺、妙音阁等响应,最后纠集大小门派十八个,浩浩荡荡地杀上了淮阴,扬言铲除恶人。
那场混战持续了五个昼夜,最终掌教力竭而亡,右护法自尽,余下众人要么遁走要么归降。叶棠从密道逃走时,被十二楼的人堵了个正着,不知说了什么,他们硬是逼迫叶棠发誓,此生再不入主中原,作为代价饶了他一命。
后来淮阴的水月轩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叶棠流亡东海,再没人见过他。
拜月教暂且被铲除了,余下十年内,他们如同一个梦魇,不时出来捣过乱。但因为没了主心骨,后来逐渐也都销声匿迹。
一碗阳春面见了底,柳十七半晌才愣愣道:“你的意思是……”
闻笛说了那么多口干舌燥,欲盖弥彰地四处扫了一眼:“很早之前听左念和旁人探讨武学时提过,那次十二楼代价惨重,他虽未曾经历也颇为深刻。”
柳十七:“嗯?”
闻笛:“左念的师父同叶棠交过手,那人功夫很奇妙,内功只比旁人更深厚而已。但叶棠却能将这平平无奇的纯阳内劲变为杀人利器,凡是中了他一掌的人,很多都因承受不住那股真气被反噬——后来他潜心修习,将原理融入‘少阳符’中了。”
挨了左念两次少阳符、至今仍没好全的柳十七不禁心有戚戚,他埋头按住自己脉搏,留给闻笛一个郁闷的头顶,一句话也不想说。
闻笛道:“那时我没放在心上,毕竟拜月教已经查无此名,叶棠更是说不定早就死了。他能有什么后人呢?谁也不曾想过……零落至此了,却还一息尚存。”
但谁都不曾想过告知他。
这念头浮现出来时,柳十七竟有一丝释然之感。许是多年来他也患得患失,不曾对伊春秋他们交付太多真心,大家朝夕相处感情自然有的,可他向来按部就班,少去打听望月岛的来头,无怪别人对他有所保留。
柳十七思来想去,道:“你不用避讳,这些事师父并没告诉过我,许是觉得我出身十二楼,不知道更好。”
“或许吧。”闻笛安慰他,又道,“淮水之南,那处现在都是许多人的禁语,按理来说这次清谈会开始江湖上盛传的‘斗转星移’便是在引你们出来。”
柳十七:“师兄收到消息便很紧张,因为……师伯叛逃,带走了一册秘籍,我们以为那些人是他的弟子,还没想过会有旁人拿来当诱饵钓鱼。”
许是“斗转星移”已经够让人头疼,他对《碧落天书》含糊其辞匆忙掠过,所幸闻笛并未追问,认真思索后道:“你师伯与赵炀身后的人定然不是同一个,他们同时放出消息,莫非背地里已经狗咬狗了?”
柳十七蹙眉道:“难说,此事我必须回一趟望月岛,找到师父问个清楚。否则一直以来连自己修习的究竟是何物都不清楚,相比之下错手杀人都不算什么了。”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就是六阳掌,邪门得很,还冠以一个正义凛然的名字,就像望月岛的其他武学。但他不肯干脆地相信,还在自欺欺人。
“没事,问清楚便好。武学没有正邪之分,纵然拜月教也有自身精妙在,不必为此太过钻牛角尖。”闻笛见他神色颓然,情不自禁按了按柳十七的肩膀,“我与你同去。”
柳十七失笑:“笛哥……”
似是猜出他要如何反驳,闻笛道:“就送你到海边,这样也不行?”
双目相对时柳十七有一刻迟疑,他不是第一次觉得闻笛看自己的眼神异样了,但他想不明白就只好逃开。半晌,柳十七才道:“也不是不行,但你来中原不应该有郁徵交代的事要做的吗,好抽身?”
“我说能走就能走。”闻笛说话的语气很平缓,却不容置疑,“此次应白虎堂邀约来扬州,为了他们所说的大事。郁徵不太肯和阳家的人扯上关系,有意让十二楼从中原这趟浑水里抽身离开。我来这些日子也弄懂了,此事并不简单。”
白虎堂和北川学门,还有华山派这群小门户……私底下到底在盘算什么?
纵然柳十七不说,闻笛也是要借故离开的。
许多疑点他还没有头绪,但却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了一起,像揉成一团的线,理清楚之后兴许会有一张前所未见的大网,把所有的鱼虾都罩在里头。
那日午后春雷滚过天边,半夜里一场雨润物无声地飘进了江南腹地。
东海,昔日离开是晨光熹微,朝阳初起,再次归来时柳十七孑然一身,午后的天际线连成一片混沌,仿佛被黑云吞噬了。
闻笛初次来到海边,和柳十七当年有些相似,他踩着脚下柔软的细沙,牵住柳十七那一匹马:“就到此地?你不是说会有人来接应吗?”
柳十七点点头,指向远处客栈外的一叶扁舟,然后看见闻笛脸上闪过讶异。
他正欲解释,从客栈里钻出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人远远地发现他,把手头的东西往同伴怀里一塞,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还没到就大声唤十七:“柳哥!”
柳十七单手提着包袱,背后斜负长河刀,那少年乖巧地接过他的包,神情又急又欣喜:“你还活着!太好了,封哥儿回去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师父不准他出门,锁在房里关禁闭呢!他没法出来找你,哪知道……被我们遇见了!”
“嗯,”柳十七摸了摸他的头,“回来得迟了些,我会向师父请罪的。”
“请什么罪!”那少年很是开朗,“师父见你回来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啊……这位是……”
柳十七连忙道:“是我的兄长,今次恰好遇见,他帮了我不少忙——放心,我不叫你们难做,他就送我到此处,我同你们立刻就走了。”
少年好似很担心柳十七坏了规矩,听了此言后松口气,不再作声,搂着他的包袱乖乖站在一旁等,笃定他们还有临别的话要说。
旁人看着,有的话就说不出口,柳十七一直望着闻笛,半晌脸涨得通红,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觉得西秀山分别时那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脸面,再多说,显得忸怩,像姑娘。
闻笛见他不开口,反而宽容地笑了。那双凤眼弯成极好看的弧度,朱砂印殷红,衬得原本苍白薄情的面相都柔和不少。
他抬手在柳十七侧脸上轻轻一蹭,低声道:“白露夜,廿四桥,你与我约好了的,我会记得。再没意外的话,下次我去等你。”
柳十七终于找回点理智,触在侧脸的指尖稍纵即逝。他按住那点冰凉,下了决心一般,垂眸嗫嚅道:“虽非亲生手足,没有血浓于水的牵绊,但我对你感情之深无需言明。笛哥,你好保重,有事……也别瞒着我。”
他后知后觉地总结,闻笛在十二楼的日子未必多好过,弑师已成定局,饶是郁徵再宽宏大量,万一纸包不住火呢?
可他说什么都多余,只能以这种方式让闻笛晓得他站在背后。
“知道了,也晓得你懂事不少,再不是以前的孩子了。”闻笛道,片刻后又像叹息一般自言自语,“十七,但别让我等太久啊。”
这话低进了尘埃,柳十七没听分明,再要追问时,闻笛克制地把他拥入怀中,抱了一下后放开,示意他和望月岛的那几个少年去。
柳十七心如乱麻地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闻笛依旧站在原地——像西秀山那次。
他在那一瞬很想知道,当年他们被迫分开之时,闻笛是不是也像这样望着左念把自己带走?每一次都是闻笛目送他离开,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人生一苦是别离,不会太好熬吧。
“柳哥,那人真是你兄长么?”乘船回望月岛的途中,一个少年忽然问他,百无禁忌道,“你俩长得不像,他比你俊俏多了。”
柳十七想了想,道:“我们并非亲兄弟,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又渊源颇深,我喊他一声大哥并不为过,不像也就不奇怪了。”
另个少年老神在在地替他分析道:“莫说我讲话太直,你那大哥长得英气逼人,面相却单薄,不是有福的样子。上次从师父那里借来一本相面的书,大哥的相貌便说是慧极必伤——和解哥儿有点像呢。”
头里的“慧极必伤”四个字在他心上刺了一下,不痛不痒的,却很难耐,柳十七不去深究,顺着话岔开:“解师兄?他还没有消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