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皓月冷千山

分卷阅读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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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陌生的房间,应当不是客栈,有点像谁家宅院里的厢房。柳十七坐在榻上看了一圈,喉咙还很痛,四肢也没什么力气,窗外点点光亮,已经日上三竿。

    他从榻上跳下去,才发现衣服也被换过。他穿着一套素白中衣,而枕边的小几上放了套折好的外衫。柳十七提起来比划,发现自己穿还是嫌大,正套进了一只袖子,那厢的门从外面被推开,走进一个人来。

    身量不高的青年,看着二十来岁,称不上貌比潘安但也绝对算五官端正,气度不凡。但此人并不和蔼,他的眉目间萦绕一股区别于杀伐与暴戾的凶狠,看上去极度危险。

    柳十七立刻衣服也顾不得穿了,四处找自己的刀。

    那人在桌边坐下,一眼看透了他的意图,安然道:“你那把断刀被收起来了,现在大好了吗?每年溺水的人不少,但能救过来的,你还是今年第一个。”

    “是吗。”柳十七随口问了句,警惕地站着并没有动。

    他的内力都还在,修为也没减少半分,应当只是普通的溺水。但这人是谁,难道是他把自己救上来的吗,听他说话声音浑厚,似有功夫傍身……是盛天涯的人?还是十二楼?这态度很难判断是敌是友。

    柳十七正想着,把对方的身份猜测了个遍,那人开口却提了个很多年没听过的名字:“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慧慈的和尚?”

    七年前的白龙寺历历在目,他还记得那场大火和最初被传授无相功时的迷惑,对方说一句,他就悟一句。等他悟好了,那个除了光头外没有半点高僧样的和尚吃光一只鸡,兴致勃勃地问他:“还有吗?”

    原来突然被提起故人的感觉是真的有点怅然,尤其故人已去,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踪迹,连想念都融化在了漫长岁月里。

    此言一出,柳十七愣在原地,他没回答对方的问题,本能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表情波澜不惊:“我是他的弟子,段无痴。”

    柳十七更震惊了:“你是段无痴?”

    说得好好的菩提堂首座尚且年富力强就算了,怎么不是个和尚?!

    和左念并列的当世绝顶高手,南诏菩提堂的首座,还和大理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个只存在传闻中的人物,不怪柳十七以为他已经跟左念他们一样是中年人。

    据说段无痴十六岁孤身一人来到中原,独上彼时的佛门第一大派文法寺挑战掌门净空禅师,大战三天三夜后下山遁隐,直到半年后才重新出现。没人知道那场大战谁胜谁负,但净空方丈对他的评价极高,说他无愧于菩提堂“龙骧掌法”大名。

    净空夸人一向含蓄,十分好他只说三分。如此一来,江湖中纷纷传闻段无痴是个天赋异禀的少年人,甚至能与彼时如日中天的席蓝玉争个高下。

    因这一句话,仅到束发之龄的段无痴名扬天下,在当年被绿山阁评为与其他三人并列的当世高手。

    他在半年闭关后重出江湖,不带随从,也不曾为中原繁华所累,只目的性极强地四处找高手挑战。三年未尝败绩,直到十年前,他输了紫阳观的石山道长半招。

    那日紫阳山上冰雪消融,段无痴认输,留下一句“只是龙骧掌法不敌三清拂尘功”后回到洱海边苦心钻研,再也没出现在中原。

    他怎么会突然在余杭呢?还自称是慧慈的弟子?

    而这段无痴斜眼瞥他,半晌只等来一个惊愕的反问后,没好气道:“我不可能是段无痴么?十年前你恐怕没见过他吧。问你话你便答,哪来那么多花样,见过就说是,没见过就说不认识,有那么难吗?”

    柳十七为人从不争强好胜,半垂眼皮道:“与慧慈大师的机缘并非一两句可以说清,斯人已逝,你若要找他,我却无可奉告。”

    “我当然知道他早登极乐了!”段无痴不耐烦地打断他,“所以你见过他?”

    柳十七不答。

    段无痴大约看出这少年人对他十分警惕,他并未强求,搬了个凳子在柳十七榻边坐了,摆出一副长谈姿态:“他是我师父,我却因为多年前的争执……如今我是菩提堂首座,却连他的死因都不知道。这位……劳驾,如何称呼?”

    “柳十七。”他答道,段无痴没有恶意,因而轻声道,“是在洛阳。”

    声音轻得段无痴听不清,他斟茶递给柳十七:“柳家小兄弟,过去我没有实力与师伯叫板,等有了出头天,却又时不我待。迄今为止我找了他三年,才知师父已经仙逝……你若有主意他是为何人所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自当为他报仇雪恨。”

    又是报仇。

    柳十七喉头轻轻一动,莫名地酸涩。

    他想到了许多事。

    闻笛隐忍十四年为了一朝杀左念雪耻,望月岛七年反复行走于中原与东海之间要捉拿盛天涯讨还公道,心宽如解行舟也会原因不明地对封听云避而不见,连遇见段无痴,一开口都是想要复仇——什么样的伤痛能让人念念不忘?

    仇恨与情爱,解行舟说过,最是伤人。

    但柳十七想不通。

    舞勺之年,刚从死地逃出生天,深沉夜色中的白龙寺烛光飘摇,慧慈笑着对他道:“你这小娃娃奇怪得很,内力深厚却不凶狠,天生就是个安宁性子,若生在乱世可不好活。”

    柳十七同他抬杠:“但现在不是个乱世。”

    慧慈想要摸一摸他的头顶,刚伸出手又收了回去,大约觉得这个便宜徒弟讨好了也没用,他一拍手中的书卷:“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况且谁说过只有天下才会乱?武林群龙无首,你身在其中,劫数还不知何时才来。”

    彼时柳十七一心催促他把无相功的口诀往下讲:“知道了知道了,劫数等未来再说吧。师父,高僧,‘凡尘苦乐,声色白骨’后头是什么?”

    慧慈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兀自道:“小十七,贫僧与你相识不过月余,缘分所致不好强求。若早些见到,晚些见到,都不会是如今的局面。你固然赤子心性,却并不把生死当大事去敬重。可叹贫僧时日无多,不能一一为你点化……”

    说得好听些柳十七不为世俗恩怨所累,实际却是太过淡漠薄情。

    这样的人前半生聚精会神修习武道,不掺和世俗时自然顺顺当当,专心致志。但当一脚踏入红尘,遇到无法逾越的坎,轻则肝肠寸断,重则……

    撞死南墙。

    柳十七还小,没听明白、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直到七年后段无痴提到慧慈,他才莫名地想起这场两人之间罕见的不谈论武学的对话。

    在目睹了所有人的爱恨后,柳十七终于隐约发现自己的不对劲——无论听闻笛说着当年家破人亡之恨,还是见到伊春秋在王乾安棺木前痛哭,他都没法将这些事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他一直以为是际遇的缘故。

    难道果真是他太冷情?

    柳十七若有所思,那边段无痴却坐不住了,他先声夺人地硬逼,又晓之以理地煽情,无奈柳十七好像油盐不进,根本不为所动。

    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榻上,厉声道:“柳兄弟!你若一直这样,别怪段某翻脸了!”

    “不……段大侠,我只是恍惚了。”柳十七埋头,觉得自己无法插手旁人的仇怨,段无痴不是闻笛更加听不进他的话,沉声道,“我的确与慧慈大师相识。”

    段无痴轻哼一声:“救你回来时替你运功逼出肺里积水我便察觉了,你身上有自在无相功的痕迹,这是菩提堂的不传之秘,出现在你一个外人身上怎会不奇怪!”

    柳十七哑然失笑道:“段大侠都知道了,何苦逼问。”

    段无痴:“你也别叫我做大侠,你们中原人口口声声称我是高手,私下里却说那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诏小儿——话归正传,你可知道师父为谁人所害?”

    柳十七略一思索:“那年我不过十三岁,在洛阳遇见了慧慈大师。他被两个武僧追杀,那二人皆是十分粗壮,武功走的刚猛路子,与慧慈师父一招一变完全不同,但二人配合默契,反应也极快……”

    段无痴:“果然……”

    “对了,”柳十七忽然道,“我当时躲在树后,听见慧慈师父说,‘二位皆是出家之人’‘虽非同门何苦自相残杀’,后来那二人被他打晕,他未下杀手,而是轻蔑道:‘什么菩提堂,再回大理练两年吧!’此外就没提过了。”

    段无痴沉吟道:“他那时已经身负重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