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皓月冷千山

分卷阅读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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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间没有纸笔痕迹,字大约是血迹书写,过了这么些年颜色已经黯淡,依然能从凌厉的撇捺里窥见那人不俗的功力。

    “彼时曾夸下海口,余生不再触碰天地功法十层,如今孑然一身,竟还能隐居之余,得了几分闲心钻研。天地同寿之‘断情’一典贻笑大方,而武学从来无有至高一辞,凡有引导,必有破解,因果轮回如棋局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天地功法》乃十二楼之精髓,《折花手》声称毫无破绽。不厌于鹊峰小蓬莱中苦心钻研数十载,终得二者破解之法。闭门造车能否合辙,不厌此生已无机会印证,若西秀山后人有缘来此,既已经破了石门机关,还能发现此书,也算得有勇有谋。不如拿去,免得一腔热血就此埋没。”

    大部分人都把秘籍捂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揉碎了塞进自己喉咙。这位前辈大剌剌地写下这些文字时,恐怕全不因为即将油尽灯枯吧?

    分明能够带进坟墓,到底是何等的执念和热爱能让他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呢。

    最后一字在心头轻轻落下,闻笛只觉有什么轻微地晃过眼底,手指颤抖,待到要去捕捉时,却有些鼻酸了。

    他抬起头,望向柳十七,说话时尽量克制,仍旧抑制不住激动:“后面写的是《天地同寿》和《折花手》的破解之法——原来此地叫‘小蓬莱’。”

    柳十七半晌发出个单调的音节“啊”,然后退了一步。

    这好像才是他们此行最大的惊喜,闻笛望了那棺木一眼,此次却没有半分害怕了。他仿佛透过冰冷的石块与白骨,能看见几十年前在此间为自己修筑了安息之所的前辈,好似人一旦有了寄托,就不再与天地游魂同类而归了。

    他的精神会随着这点寄托——实物也好,只言片语也好——穿越漫长的光阴,然后落到后人身上,成为隽永的传承。

    他们走出那墓室时,莫瓷在外面快要急疯了,他脸色苍白地迎上来,匆忙道:“闻师兄,你们没事吧,我见你们老是不出来,还在想要不要进去——”

    “不打紧。”闻笛道,吹熄了火折子,“那个机关你研究清楚了没,能上去吗?”

    莫瓷的注意力蓦地被转移了,顾不上问他们里面有什么,乖乖答道:“我拿雪擦了擦,然后想法子把那些铁锈刮掉一些,现在能移动了,但还得几天时间。对不住,闻师兄,咱们尚且需要委屈几日。”

    闻笛挤出一个笑:“反正这么久都过来了。”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走到一边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从怀中摸出被捂得有些温热的绢帛,展在自己膝头,先往后翻了翻,寻到“折花手”那一节。

    折花手长久以来一脉相承,闻笛轻而易举地从他的字里行间辨认出了烂熟于心的一招一式。钟不厌先简明扼要地写下折花手的大概,然后逐一点明如何破解,字迹偶尔有断裂的地方,便要靠猜测去补全。

    闻笛单薄地坐在远处,柳十七知道他心里一定很堵,暗暗想:“先前还说是因为记恨左念才学了这么多东西,但看见钟不厌的遗赠时,笛哥兴许还是有些向往吧。”

    他和莫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共同想法子把锈死的机关弄开,没让人打扰闻笛。

    那人仿佛即将要坐化了,头三天一动不动,后头起了身,喊柳十七替他喂招。莫瓷不明就里,闲暇时叫两句好,纯属看个乐呵。

    而喂招的柳十七却看出了端倪,拜无相功所赐,他如今对一招一式的敏感度远超闻笛,立时察觉到了对方一日千里的精进。

    但这精进只停留在招式层面,内里依旧是《天地功法》,兴许并不能把威力最大化。柳十七跟闻笛提了一次,对方却说钟不厌留下的这两样破解之法也是互为表里,没有那内功无法彻底参透招式,眼下的情况却不允许他加多修习了。

    柳十七深以为然,习武一道循序渐进,急不来,他心头高兴,不再追问闻笛得了这宝贝到底是何种心情,就每天愉悦地跟着他比划。

    天地功法为阴,斗转星移为阳,柳十七与闻笛互相做了两个多月的切磋对象,把彼此的折花手和六阳掌摸透了的同时,自身内功也在不断地磨合中上升了一个台阶——但那时他们都尚未意识到此种调和。

    莫瓷捣鼓了五天,总算把那机关修缮完毕。

    闻笛和柳十七这些时日都快要辟谷成仙了,乍一听能够出去,嘴上不说,欢喜仍然从眉梢眼角流露出来。他临走前重新封好钟不厌的墓室,没给他立碑,恭恭敬敬地站在外面行了晚辈礼,带走了那卷价值连城的绢帛。

    做完这一切,闻笛顺着树枝横生的小路拨开垂坠的藤蔓,走到那日发现莫瓷的地方。柳十七已经在那里了,瘦瘦高高的少年怀里抱着团毛绒……

    闻笛皱眉:“你带着只兔子做什么?”

    柳十七揉着肥大的灰兔子耳朵:“若不是它,我们也活不到现在啊,它方才一直咬着我鞋后跟不放,我抱它起来就消停了。笛哥,你说它是不是也想出去。”

    闻笛反驳不了,他轻轻一笑,留下句“随你吧”。

    他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这地方前所未有的天地广阔,连温泉带来的温暖与潮湿都不显得难耐了。明知今后很难再来,闻笛攥紧了绢帛,叹了口气。

    即是如此,就不该再多眷念了。

    “小蓬莱”,闻笛闭了闭眼,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疑惑:“蓬莱似乎在东海?……”

    容不得他细想,伴随一阵轰隆声,石门缓缓打开,闻笛最后一个钻了进去。他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那莫瓷所言的坑壁里居然出现了一点亮光!

    三人纷纷看过去,那团亮光朝他们靠近,闻笛下意识地把手扣在刀鞘上,只等一生变故立刻拔刀相向——

    鼻尖一缕熟悉的清香,闻笛正在思索是在哪里遇见过,莫瓷却喊出了声:“徵哥!”

    黑暗中应声走出了个人,他先一把揽过了莫瓷,随后抬手就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另只手里的火折子照亮了并不宽阔的空间。

    郁徵冷着一张脸,表情臭得仿佛头顶有乌云笼罩:“你真是出息了!”

    他向来雷声大雨点小,莫瓷一点也不怕他,颇为亲昵地整个人挂到了郁徵的背上,所幸天气冷,衣裳几天不换也不至于难以入目。他后背的擦伤都不疼了,立刻环住郁徵的脖子,在他颊边蹭了蹭:“我没事,还找到了闻师兄。”

    郁徵的目光与闻笛一接触,两人不知何时滋生出奇妙的默契,只一眼就看出了对方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情绪难以言表,一起沉默了。

    他指向旁边掉下来的绳子示意道:“那日两位师弟回来说你走丢了,我们把鹊峰翻了个遍,此间容易迷路,今天早晨才发现了这个地方。阿瓷,你先顺着上去吧。”

    闻笛亦道:“十七,你也去。”

    郁徵点头道:“上去之后等我们一下,我有话和闻笛聊。”

    对他所说的莫瓷一直很听话,闻言自己顺着绳索几下便爬了上去。这个坑洞摔下来时不觉得,爬起来才发现的确又长又深,若是没有上头搭救,他们三个单凭本事想重新爬到地面,恐怕还真有点困难。

    两个小的轻功都不错,不多时身影已经朝着洞口的光亮看不见了。

    郁徵往坑壁上一靠,平素的洁癖无影无踪。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已经能准确地和闻笛对视,片刻后轻声道:“你误打误撞进了本门禁地?”

    “也许不是个禁地,”闻笛声音带笑,“我见那地方应当为前辈私自建的,简陋得很,但找了一通却还发现了其他东西。我擅自拓印一份,然后放回原处了。”

    郁徵眉心微蹙,不容他发问,闻笛的脚步声临近,接着他手里被塞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闻笛轻松道:“条件所限只能撕一片衣服来写,师兄,你多担待吧——此事说来话长,但这东西是纯正的《天地功法》,上头所载‘天地同寿’与藏经阁中版本不同。你若哪一日被伤透了心,想要断情以求解脱,届时可自行修习……”

    他说得信马由缰,到最后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钟不厌在《天地功法》那卷竹简上说得清清楚楚,他不愿修习,也并不赞同十二楼的祖师所定下的“天地同寿”之功,可见是个至情至性的多情人。但转眼到了那石室里,他又冥思苦想,先自行练到第十层,而后逆练寻求突破……

    多情眨眼变无情,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伤心欲绝吗?随意一想的“寻求解脱”,难不成歪打正着了?

    闻笛话头自行掐断,正欲细想,郁徵却轻哼一声,道:“我还没到那地步,如今只要你不添乱,日子就好过得很。此物我暂且收下,多谢。”

    闻笛:“分内而已。”

    郁徵攀住绳索,正要从坑底上去,又随口问道:“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了?”

    “哎?”闻笛疑惑地反问,“还能有什么?”

    光线昏暗,但闻笛分明觉得郁徵朝他极为容忍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若还有别的东西,既是你发现的,你便藏着掖着吧。”

    一道白影顺着绳索速度极快地轻身掠上,闻笛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朗声道:“大师兄明察秋毫,师弟这辈子也敌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