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皓月冷千山

分卷阅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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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鹰九儿在那银锭上吹了口气,飞快地揣入怀里,生怕封听云反悔要剁他爪子,嘴皮子上下翻飞说得极快:

    “郎君连渡心丹也不知道么?十二楼的灵药,生死人、肉白骨,能从阎王判官手里救回一条人命,因其原料难得,制作繁复,光是最后一道工序就需费时九九八十一天,整个西秀山掏空了底子也再拿不出第二瓶,可这小子临走前,竟把渡心丹全都偷了……现在谁得了这小弟子,谁就有了渡心丹。就算对渡心丹毫无兴趣,与左念谈条件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封听云一声嗤笑,摆手道:“好了知道了,你去忙自己的财路吧。这太原城现在风起云涌,原来只为了个孩子……”

    鹰九儿只当他不把这消息放在心上,自己得了钱财也不愿多留,再与封听云赔笑几句,便偷偷溜去寻下一个买家。

    直到鹰九儿走远,封听云感觉他握着的那只少年的手才缓缓由紧绷状态逐渐放松了。他无声地看向柳十七,对方眼底微红,紧咬牙关,一见便知方才一定吓坏了。

    封听云放开他,淡然道:“现在知道我没有恶意了?”

    柳十七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出进太原城后的第一句话:“多谢。”

    封听云不以为意地站起,掸掉袖口沾上的一点灰尘,轻声道:“如今情势变化万千,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了。从你逃离西秀山那一刻起,就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那师父能否善罢甘休……”

    柳十七强撑着道:“我只当他……”

    他自小被左念宠着,谁都比不上他说话管用,若非当时一念之差,他这时兴许还在十二楼中继续跟着左念学春水刀法。

    闻笛……闻笛说的那些,是他轻信,之后又自己去探查,非要知道真相。

    自始至终都是柳十七一步步将自己推到这般田地。

    传言西秀山深处乃是一个藏宝洞,数代积攒的宝物都在其中,怕是比起皇帝的内库也不遑多让。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风吹草动,柳十七万一身份暴露,等待他的可不只有十二楼前来追他回去的人。

    回去之后,闻笛说过的,“生不如死”。

    他从一开始就没了退路。

    如封听云所说,翌日黄昏他们抵达了东海之滨。

    柳十七长于西秀山中,未曾见过大海,甚至没有读过浩瀚磅礴的诗书,蓦然被潮湿海风扑面,只觉得舌尖一阵咸腥味,心却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见他在海边呆愣地站着,不时踢一脚被浪潮冲刷上海滩的贝壳,封听云叹息,兀自抖开几日行车皱得宛若咸菜的外衫,只穿一身中衣站在客栈门口——此间客栈很小一间,他认得掌柜,每当归来时总会在此过一夜。

    那掌柜说来与封听云的师父颇有渊源,但封听云执着地认为这“渊源”是单方面的,因此不论对方如何油嘴滑舌,他统统不为所动。

    “封哥儿,那小子是谁?”掌柜比封听云年长一辈,对他却出乎意料地恭敬得很,“今日怎么不见解哥儿和你一同去?”

    封听云对前半句避而不答:“他在岛上护着师父。”

    掌柜听他不爱说那孩子的事,讪讪一笑,没话找话道:“啊……伊师父近来可好?”

    封听云十分得体道:“她老人家身体康健,暂不劳您费心。烦请替我下两碗汤面,往那孩子的碗里多搁点肉,吃了我们得早些休息了。”

    他言语间有了驱逐的意思,掌柜也不腆着脸往上凑,应下两声后转身走了。封听云目送他的背影闪进客栈大门,狠狠地啐了一口:“老不要脸的玩意儿,癞□□想吃天鹅肉,还敢拐弯抹角打听我师父!”

    眼中凶恶未散,封听云掐着自己指尖回过头,柳十七还在海边立着,像一尊雕像。

    少年身形还未长成,骨骼柔弱,手脚纤细,此刻往那海天一色中一站,被黄昏的潮汐与晚风冲刷得几乎不能稳住。柳十七放松了身体,看上去颇为悠然自得,他胳膊舒展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脚尖一踢,带起串晶莹的水珠。

    最后一丝日光湮没在了海天相接的尽头,而另一方尚且明亮的深蓝色苍穹上,半弦月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碣石。潮汐的声音有节奏地击打海滩,柔软而绵延不断。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封听云看着他,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霎时消退许多。他在客栈门口坐下,七弦琴置于膝头,指尖拨动,没头没尾地奏了一曲。

    他的音乐造诣十分一般,可当第一个音节袭入柳十七的耳朵时,少年猛地扭头看来,表情很是惊异。

    封听云与他四目以对,嘴角一挑,接着眼皮便耷下来,懒散地注视着琴弦。他弹奏得极慢,仿佛在等谁以歌相和,曲子有点单调和寂寞。柳十七不解风情,一步一脚印地深深浅浅走过来,立在了封听云面前。

    “封……大哥。”他艰难地叫出这个称呼——毕竟一路上柳十七对他都是呼来喝去只有一个“喂”字,“你奏的是什么曲子?”

    封听云安然道:“流波弄月曲。你内力比寻常少年深厚,该知道这曲子不能多听。”

    柳十七被那貌似轻飘飘的乐声扰得胸腔里一颗心脏比平时快了不少,他用力地一闭眼,伸手按住封听云的琴弦,哑声道:“此曲入耳,只觉得犹如与一位高人双掌相抵,暗争高下……很不舒服,你能以琴音先发制人?”

    仿佛看透他没说出口的话,封听云道:“这不是摄音夺魄的邪功,先发制人从何谈起?此曲应天地之变化,琴音与潮音相和,能使自己修为精进。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胜过百年的无用功。西秀山位于极寒之地,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柳十七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封听云瞥他一眼,止住了琴音:“下次见我鼓琴时你想法子应对,或许能助你巩固内功。”

    他说得十分平静,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却不想柳十七只默不作声地凝视他半晌,忽地问了个从未提及的事情:“你带我去那个什么岛……是不是,也想要渡心丹?”

    封听云预备拨动琴弦的指尖一顿,安然地抬头,脸上没露出半分端倪,他只看了十七一眼,复又颔首把方才的曲子缓缓奏了下去:“这会儿才问?我若只想要渡心丹,在晋地就该把你杀了夺走丹药。你当鹰九儿说的那些我不知道?”

    这下他彻底地看不懂情势了。

    封听云:“世上兴许的确坏人很多,排着队想要你的命,我救你,渡心丹是一方面,家师的叮嘱也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你年纪还小,得相信还有人愿意对你好,否则以后漫漫岁月,会很难过的。”

    柳十七想起了某个人,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好被封听云推着去客栈中,余下的大半夜都在恍惚,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好似选了跟封听云走,可眼下到了海滨,他却开始疑惑自己来干吗。

    就当是避难,他要渡心丹么给他就是了,起码这么想柳十七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东海的日出仿佛比柳十七记忆中的西秀山要早太多,他还没睡舒服,就被封听云拉了起来。那人重新披上了一身锦绣精致的外衫,整个人都被包进了仙风道骨的壳子中。

    柳十七见他不知从哪弄了条小船,示意自己上去,咽了咽唾液,指向浩瀚东海:“我们乘这条船,去那片海中,找一个小岛?”

    真的不会葬身鱼腹吗?

    封听云大笑:“别小看我,上来吧,多穿件衣裳。”

    他从洛阳一路过来,大约月余的时间,竟又窜了截个子,原本穿的衣服不太合身,裤子短到了脚踝。封听云花了点钱,托客栈掌柜给他置办了一身新衣裳,言语间说“师父不爱见人邋邋遢遢的”,但柳十七听了,只感觉自己活像要去相亲。

    他委委屈屈地窝进一叶小舟的船舱,封听云在船头执桨而立,不动如山。

    方才下了水,一阵风便柔和地拂过船帆,船身一晃,柳十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似乎很不能适应水路颠簸。

    封听云却站得极稳,弯腰看了柳十七一眼,笑道:“扶稳了,别出来吹海风,否则你更想吐。别怪没提醒过,你没出过海,这一路多忍着吧!”

    柳十七:“……”

    东海表面风平浪静,唯有真的到了海上才能体味浪潮汹涌。

    柳十七觉得胃里一阵翻天覆地,趴在船边好一会儿,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得半死不活地继续弓着腰,目光涣散地落在千篇一律的波涛中。他无心数那水波纹,每一道海浪都似曾相识,而海面大雾弥漫,太阳远远的,是个淡黄色的球,陌生得让人迷茫。

    他一开口就又犯恶心,余光盯着封听云,此人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风范,海风中衣袂翻飞,真有点谪仙的味道。

    柳十七咬牙切齿地想:“一上岸我就……我……呕——”

    他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正当柳十七以为自己终是被封听云骗到这苍茫大海上来杀人灭口的时候,他偶然抬头,忽地见到了陆地——

    只是一片陆地的影子,却能让柳十七突然摆脱所有不适应,欢喜地站了起来。

    “坐好!”封听云呵斥道,“差点翻船。”

    于是柳十七又只得坐回去,抱住自己的膝头。他喉咙里一片黏腻,鼻腔中净是鱼腥味,又饿又渴,实在不肯与封听云说话,把头往旁边一偏,盯着那片似是而非的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