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刺伤对方的是自己,可蔡居诚心里没有一点得逞的快意,他恨不得对方也拿起剑与自己来上几个回合,也好比邱居新一身白色单衣,垂着手地看着自己,连这一下都躲也不躲。邱居新冷硬的像一块冰疙瘩,蔡居诚向来吃硬不吃软,但此时却感觉自己像是将锋芒与怒气都投入了一池深潭中,无处着力。
“这一剑,就当是还你当初替我挡的那一下,可好?”
邱居新一声不吭受了这一下,眼见着蔡居诚执剑的手渐渐垂下,终于开口道。
第十章
“萧居棠的日记,第六百九十二篇。”
“大伙儿都没想到,二师兄居然为了那些事情而半夜刺伤邱师兄……我觉得从那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像我熟悉的那个师兄了。”
“所幸邱师兄伤得不重,闪得及时,不过是划伤了皮肉,不过那伤口看起来也挺骇人的,我跑去看了师兄好几回,可师兄话还是那么少,问他点什么,他也淡淡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大家都说,二师兄心怀不轨,是个争名夺利的小人,果然还是邱师兄更稳重些。可我还是怀念原来的那个二师兄,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萧居棠的日记,第七百八十八篇。”
“事情太多了,我有些乱……二师兄竟、竟和万圣阁的人混在了一起?”
“我不明白。”
“大师兄说,人在未来都会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但这选择并非一成不变。在迷雾中前行是人的本能,也是一种致道修行。他说这话时表情是温和的,眼神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神色,我忍不住问他,那二师兄岂不是选择了最坏的那一个选择?武当对他那么好,他又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大师兄又说,数丈红尘,何处不修行。可在武当山上修行不好吗?那些师弟们都说蔡……二师兄叛下了山已经数月,怕是与万圣阁勾结在一起,谋划着什么更大的阴谋,这又算什么修行?”
“平日里爱唠叨的大师兄没说话。”
“我还是不明白。”
蔡居诚叛出师门已经快小半年了,音讯全无,而武当看似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在普通的武当弟子眼中,不过是早课的时候缺了一个人,做课业时少了一个去处,在与其他门派好友闲聊时多了一桩讲起来义愤填膺且愤愤不平的故事罢了……江湖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时不时便有兵戎相见的局面,再加上朝政的变动与干预,很难想象再过三年、两年,亦或是更短的时间内,脚下这片江湖会拥有怎样的格局与模样。
如今,邱居新隐隐成了大批武当弟子眼中的,除了掌门与师叔之外的主心骨,日常要处理的事情也日渐增多。可偶尔得闲,站在长生殿近水亭台的花树下,他胸前那早已长好的伤口还是会隐隐作痛,脑中不与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少年模样。
傲然不羁的眉眼,比剑时锋芒出鞘的意气风发,或是沉睡时带着些许戒备的安然神色,再或是沐浴时口衔佩玉,双手伸至脑后束起长发的专注神情。
蔡居诚叛出师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只是不知他最终的去向,邱居新又不好明面上大张旗鼓地打听,自身又被事务所累,不得空亲自下山寻人。
邱居新默然长立,深知自己多年来的痴心妄想,如今已像是一味毒药散入五脏六腑,戒不掉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戒掉。
直到武当山的底层入门弟子里,忽然间不知怎地就有了传闻,说是蔡居诚如今沦落在金陵城的点香阁中,那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风流地,夜夜笙歌的好去处。
两个穿着武当同尘弟子袍的少年领了课业,一前一后来到长生殿打扫花瓣。两人看起来关系甚好,一边打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谈天说地,无非是金陵繁华的酒肆,君子好逑的姑娘,新学的剑法,或是武当哪处新开的花……甚至没注意到一旁的花树下还站了一个人。邱居新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们,也无意打扰。他总觉得从他们身上穿越了时间的局限,目光远去,目力所及之处是另外两个小小少年的影子,背着光,渐行渐远。
正要悄悄离去时,只听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喂,你听说了没有,我们武当那个叛出师门的二师兄,现在听说有下落了!”
邱居新心念一动,停下了脚步。
“啊?他……他不是与万圣阁一同走了吗?”
“谁知道呢,听说他现在……”那武当弟子说到这里,顿了顿,耳尖有些发红,在同伴的催促下这才接着道:“金陵的点香阁!”
“什么?!”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也没去过,就是听说,听说!不过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去看看二师兄,师兄品行不行,样貌却是极好的。当年我刚入门,只是远远地瞧了那么一眼,没想到金玉其外……竟是个叛徒!”
两人一想到此,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其中一个道:“什么时候能下山了,我们也悄悄去点香阁看看?只是听说那里挥土如金,只怕……”
“咳。”
邱居新从树后走出,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冷着一张脸,眉头微微蹙起,看了两人一眼。
那两名入门弟子自然久闻这武当三师兄的冰山名号,又回想起刚才所谈论的话题,不由得脸色一红,不知道被三师兄听去了多少,只得慌乱地低头行礼,不知又要有什么惩罚。
“蔡居诚他心术不正,你们,离他远一点。”
三师兄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些冷冽。
“是。”
“每人罚抄一卷清静经,午前完成。”
两人唯唯诺诺地应了,目送着邱居新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想着着三师兄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这次话好像也多了些,莫非是因为提到了蔡居诚……难道,武当传说中那另一个传闻也是真的?
金陵,点香阁。
此时不过申时刚过,天色将暗未暗,雕栏玉砌与飞檐画角衬着朦胧夜色。大约再过些时候,等夜色完全沉下来,等街灯与廊间的红灯笼接连亮起时,金陵的夜晚才算是真正开始。不同于世间其它任何一处美景,金陵的美夹杂着人间烟火味,弥漫着娇俏少女的脂粉与少年郎的长剑轻鸣,一朝走马,收尽眼底。
蔡居诚那日冲动之下,与翟天志离开武当到了金陵,又因不察而中了对方与梁妈妈的诡计,失手打碎了点香阁一盏琉璃灯,传说中从波斯千里迢迢运到金陵的……价值千金的琉璃灯!
蔡居诚现在一想到这个灯就恼火,连带着房中零零落落的精装小摆件一起,全都看着不顺眼。他已经在点香阁中带了快几个月了,还是很不喜欢这里的脂粉味道,还有那种浓烈的香粉味,显得旖旎无比,而让人联想到许多与欲望缠绕在一起的事情。
他被强行喂了软骨散,虽有解药,却处在一个他最不愿意接受的受制于人的处境。哪怕每日的任务只是与那些所谓的花了钱的客人聊聊天……但这也足够恶心人的了。那些人,不过就是冲着他武当二师兄的名号来的,有些不过是好奇而闲聊,有些则是恶意的羞辱,若不是蔡居诚的一身武功如今被压制,他早就杀了他们了!
想到这里,蔡居诚不免攥紧了拳头,修剪干净的指甲因用力过猛而在掌心留下了红痕。
随着夜色渐渐落下,蔡居诚今天还有最后一位客人,梁妈妈特地亲自过来嘱咐了许多,听说来头不小,钱给得大方,虽没有透露姓名,但也应该是在江湖中有些名望的。
切,有名望?表面上道貌盎然,实际上还不是对这种地方熟门熟路?虚伪。
蔡居诚在武当山上长大,虽从红尘中来,但却不曾把自己当作红尘客,哪怕下山历练之时路过金陵,也不过像是一个局外人般轻轻瞥过,走马观花。如今真正身陷其中,一日复一日,待他真正抬眼去看时,恍然间感觉抓住了大千世界的一角,窥到了一点模糊且如云如雾般的境地,可若是细想,却又烟消云散了。
他穿着武当那身久负盛名的镇玄袍,坐在房中。
夜色渐浓,红灯笼高高挂起,将空气都晕染出一份暖红春意。
耳边是隔壁房与走廊外传来的晏晏笑意,眼中是精致得无以复加的花纹布置,鼻尖是萦萦绕绕未曾断绝的甜腻香味。这些蔡居诚都不喜欢,只得忍着。可是左等右等,那客人还是没来,等来的却是一阵喧闹之声,两个男人像是喝高了,声音远远地传进了蔡居诚房里。
“嘿,你说那波斯小娘子怎么还没来?”
“人家名气大了,派头也大了!也不想想咱们兄弟俩是什么人,也敢让咱们等!”
“你可别说,波斯娘们儿就是骚,那腰和那腿,可带劲了!就这一晚上啊……我能想十天!哈哈哈哈!”
“这点香阁真是名不虚传,要什么就又什么,也不知道背后有着什么势力,就连武当弟子也能弄进来。”
“你说的是那个武当逆徒吧!蔡居诚?啧,那长得也是不错,你好这口?”
“我看不惯武当很久了,这次总算是看了个笑话,名门正派的弟子,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方,不知道在床上是他背后那剑快,还是我胯下这剑快啊?哈哈哈哈!”
“武当萧掌门也是个美人,你就说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啊?说给兄弟我听听?”
蔡居诚耳力极佳,只听得后面的话更是淫秽不堪,耳尖微红。他今日本就不快,如今这些无名鼠辈也敢对此肆意议论,如何能忍!
想到这里,也不管什么客人不客人的了,他气得起身,推开门,循着声音的来源走了过去。
第十一章
蔡居诚从未受到过如此屈辱,也从未如此恨极过被下了软骨散而武功暂失的自己。
就像是一个人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一般,强烈的落差感自他沦落青楼之后便隐隐堆积着,如集市里那些小孩子追跑打闹时用皂角水吹出的泡泡一样,漫无目的地漂浮在空中,无处借力,明明不知道会飞多高,但潜意识里却知道终有一天会徒然无力地破碎,消解。
他闯入的房中有一股香味,虽不浓烈,但却很馥郁,媚而不艳,不似中原女子常用的婉约淡香,更像是来自异域,有着别样风情。
这间屋子与蔡居诚之前一直待的那间完全不一样,房间不大,也没有茶几与矮凳,地上铺了一块绛红色的地毯,左侧边贴墙安置了一张软塌,很是窄小,看上去只能容下一人。房间的另一边被一块由屋顶悬下来的淡粉纹金边纱质帷幔掩着,后面像是一个沐桶,桶侧好像还有个什么,但已经看不真切了。
那满嘴污言秽语且浑身酒气的男子用力钳制住了他的手腕,笑得暧昧,凑过去想亲蔡居诚的唇。
不是从落入翟天志圈套的那一刻才开始的,或许连蔡居诚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或是觉察到了也不愿承认,他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被困青楼只不过是导火索罢了。日渐提高的修为可以让他得到喘息,强硬与咄咄逼人的态度能让他有一丝慰藉感,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也没有被他的内心真正承认过。
没有什么真正能属于他自己。
“滚开!”蔡居诚只感到一阵恶心,用力想要挣开。
哪怕他被师父带回了武当,哪怕他成了武当曾经人人尊重的二师兄,哪怕他已经拔高了身量,张开了眉眼,脱去了少年稚气,蔡居诚潜意识里还藏着一个过去的影子,那个孤身一人缩在在废弃破庙里强忍着恐惧过夜的小孩,那个腆着脸放下自尊只为了能活下去的小孩,还有那颗一次次被别人踩在脚下的真心,明明一次次掉进尘埃里,落入最阴暗的那个角落,他还是忍不住想把它捡起来,擦拭干净,再藏起来。
他太害怕失去了,哪怕获得了许多。
气泡终有破碎的一天,或许就在下一秒。
当邱居新推开房门时,见到的就是那样一幕。
直到其它人都被他呵斥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他与蔡居诚两人时,他的脸色依然低沉,目光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滚烫而压抑。
屋中的香还燃着,散出甜腻的味道。
邱居新是瞒着师父下山,到了点香阁开了个大价钱来寻蔡居诚的。
他心里很难说是什么滋味,一切的走向与先前师父预料的相似但又不同,给人一种难受却又无处发泄的压抑感,说错又没错,说没错又不甘心,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邱居新曾因与一江湖帮派有些要事商谈而来过点香阁几次,对阁中大致的布置与方位也还算清楚。蔡居诚原本待的地方算是点香阁较为清净的去处了,都是些清倌人,平日里也就是吃吃茶酒,谈天说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