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是不是很容易醉啊?”
“反正比我是差了一点。再过几天就又是论剑大会了,二师兄上回已经输了一次,这次要是再输……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好了好了,你一喝醉就和后山的猴子一样,别丢人了,快把那些日记再整理一下,到时候再出个武当奇观别册,加点女香客喜欢看的八卦,绝对大卖。”
第七章
武当那个俊朗出众但是传说中人品和脾气都不太好的二师兄,此时正怀中抱剑,独自一人站在后山悬崖旁一处还算平坦的平台上发呆。
他甚至还能隐隐听见远处试剑台旁的喧哗声。
比试的最后一场,邱居新用剑斜扫过蔡居诚面门,蔡居诚堪堪一躲,只可惜反应差上了那么一分半点,剑锋直接挑开了他发冠上系着的发带,原本束脑后的黑发纷纷披散下来,有那么几缕被风一带,挡在了蔡居诚眉目之前。
邱居新呼吸一滞,显然没想到这招竟出乎自己的意料,但他没有过多停留,见此破绽,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机会,一跃而近前,封住了对方的躲闪步数,剑尖直指对方眉心。
这是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蔡居诚在房中火炉旁,手执木剑交他的那一招。
两人目光相触,只一瞬便躲闪开去。
再也回不去了。
“邱居新对蔡居诚,邱居新再胜!”
平台不大,最多容得下两三人。半悬在山壁上,若是侧着看过去,就像是悬崖峭壁间突兀的一小块,看着挺危险,但在此处极目远眺,景色也是上佳,几朵野花顺着枝桠斜斜绽开,在山崖间迎风舒展。
只可惜花有情人无意,蔡居诚现在满心里只有一个名字,邱居新。
这三个字被他颠来倒去念得咬牙切齿,却仍然是解不了心头那股无名闷气。
邱居新确实是比他强了,但试剑台上最后那一招,邱居新明明有千万种破解方法,却一定……要用那一招!哪怕旁人不知这一招的来历,他们二人心里却是一清二楚的。这几乎是贴着蔡居诚的脸,当着全武当的面对他的羞辱。
这种巨大的反差感,几乎踩着他的自尊而上,让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场拂袖而去。
他也曾经对邱居新这个师弟有过那么一点好感,甚至……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看来,邱居新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些兄友弟恭的表面架子,什么关心,什么担忧,什么雪中送炭,都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狠狠踩着他蔡居诚的肩膀,走向那个人人都艳羡的掌门候选人之位。
该死!
整个武当,如今都只围着邱居新一人转,那么他蔡居诚又算是什么呢?
从天堂坠入地狱的落差感,蔡居诚只怕是最得其中滋味的人。
蔡居诚自己终于意识到,他在这场争夺中已经彻底输了。就连曾经对自己青睐有加的掌门,也将目光移向了邱居新。就在比试前几日,还亲自把邱居新叫去大殿指点,如此作态,又何曾考虑过自己的心情……
“呦,这不是武当年轻有为的蔡道长吗,怎么如此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就在蔡居诚分神之时,一婉转女声在蔡居诚身后响起,尾音颇有些挑逗意味,他闻声后背一僵,心中警铃大作。
“谁在那儿!”
蔡居诚猛地回头,一名身材窈窕,体态诱人的女子慢慢从山石旁一处阴影下走了出来。只见对方着一身暗紫色长裙,胸前的衣料微微岔开了些许,实在有些引人注目的味道,而长发则被一根碧色玉簪堪堪挽起,云鬓如雾,眉目动人,大部分面容却隐于黑色的面纱之下。
那面纱在阳光的照耀下,竟显现出若有若无的暗纹来。
蔡居诚的目光在这神秘女子的身上一扫而过,接着停在那面纱之上,细看许久,皱着眉沉声道:“武当重地,岂容万圣阁的小人在此撒野!”
被一语道破身份,对方竟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轻笑两声,缓缓踏上前一步,笑道:“道长人俊,脾气却好大,可别这么快下定论嘛……小人在什么地方都有,我看武当山上就有不少,道长你说是不是呀?”
蔡居诚面色微怒,只觉得对方句句都别有深意且不怀好意,但对方既然能在自己分心之际毫无动静地接近自己,想必也有些功夫,自己先前在比试中元气大失,此时未必是对手……如此一想,蔡居诚抬眼喝道:“武当后山也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神秘女子见蔡居诚不吃拐弯抹角这套,便笑着开口道:“我看武当上下,也就蔡道长是个明白人了。什么萧疏寒,什么邱居新……不过都是些伪君子罢了。”
蔡居诚怒道:“武当掌门之名也是你能直呼的?还不快滚!”
“别急呀,道长如今还如此维护萧掌门,可见是不知那日金顶大殿之上,萧掌门到底和他的爱徒邱居新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蔡居诚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神秘女子装作不可置信的模样,道:“你可知道你口中的萧掌门为什么偏偏收了你为入室弟子?只因为你天资聪慧?还是他看见你时心生怜悯?都不是,是因为萧大掌门他堪破的天机里,你是将来会把武当多年传承毁于一旦的那个命数!你,是武当的劫数,只有把这劫数放在眼皮子地下,日夜看着才能稍稍放心一些,不是吗?”
蔡居诚:“胡说八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师父与师叔多年来对我悉心教导,怎会像你所说!”
神秘女子:“哦?那是萧掌门对你的父母心中有愧啊!小女子那日可是听萧掌门亲口对邱道长说的,天枢极星本属命数,他多年前因一念之差险些酿成罪过,本想将你养在门下,静日以观,欲抗劫数,不料两宿相争,又凭空多出一个邱居新来,资质还在你之上,若是他得到了掌门之位,或许一切危机便迎刃而解了,看来是天象有变啊……”
“蔡道长,或许在你的掌门师父眼里,你远没有整个武当来的重要呢,不是吗?”
“多年前那场令你家破人亡的大火,真的是偶然吗?后山那么大,怎么就萧疏寒就偏偏捡到了那个快要冻死的你呢?明明你与邱居新难分伯仲,为何大家偏偏就属意于邱居新呢?”
蔡居诚满眼的震惊与不可置信:“这些你怎么……你!”
“小女子要说的都说完了。”那神秘女子微微欠了个身,礼数倒是周全,不顾蔡居诚僵硬的眉眼与身体,从袖中掏出一块黑木雕成的令牌,扔了过去,“若是道长对我们万圣阁有兴趣,拿着令牌去中原洛镇找一个叫翟天志的人吧。”
蔡居诚下意识将令牌接在手中,修长好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上细细雕刻出的纹路,一时间竟没有回答,仿佛还陷在一场噩梦中。
“道长不信,就当面问问你那个所谓的邱师弟吧。”那女子见他这副神情,在转身离开时又笑道,“不过小女子倒是觉得,这武当还配不上像道长这般俊俏的人物呢,说什么江湖名门,内里还不都是背弃信义的小人罢了,哪里值得道长托付真心……别委屈了自己才是。”
当夜,蔡居诚将自己房中不知何时剩下的最后一坛桃花酿喝了个精光,负上镇玄剑就往邱居新住处而去。
第八章
那日邱居新在试剑大会前受掌门传召,心中虽诧异但面上却没什么表现,对着前来传话的小道童点了点头,跟着就向金顶大殿的方向走去。不过他诧异的倒不是掌门的传召,而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间点传召……二师兄若是知道了,心里又会如何作想?
近年来两人之间因一些误会而关系冷淡,但邱居新却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也就索性甩手一放,想着总有一日师兄会明白自己对那掌门之位并不在意。
在邱居新眼中,萧疏寒的样子,多年来都没有变过,仿佛岁月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也恍若飞鸿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说不定那些印记不在寻常处,只落在邱居新看不见且想不明白的地方,毕竟掌门也非寻常人。
可能是萧疏寒给邱居新的印象使然,闭关数年,堪破天机,一朝入道……同为红尘修道人,萧疏寒的传闻实在太多,使得邱居新对自家掌门一直抱着一种微妙的亲近与崇敬感。
私下的传召,大殿中只有萧疏寒一人。他着一身寻常衣服,眉目一如往昔疏朗,雪色长发用一截墨色发带系于身后,身姿挺拔。
“师父。”
邱居新上前一步,待道童退下后向着萧疏寒行了一个弟子礼。
萧疏寒微微颔首,像往常那样问了几句有关日常修炼的问题,邱居新一一作答。话题告一段落后,萧疏寒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两年前的雪山,确是万圣阁所为,你们猜的不错。”
从掌门平时的交流内容来看,掌门的思维确实挺跳跃的,可能这就是入了道与没入道的区别吧。
这个念头在邱居新的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放在了“雪山”与“万圣阁”这两词之上。
那次他与蔡居诚回来后就将此事原原本本禀告给了掌门,此后并没有得到明显的回应,长久两人便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此时突然被人这么一提起,邱居新心头猛地揪起,回忆起当时雪山的凶险,因而皱起眉头看向师父,眼中多了几分庄重与严肃:“师父,那事……”
私下里的萧疏寒没什么架子,看出了邱居新掩饰不住的紧张,笑了笑,伸出手本想像多年前那样抚他的头作安慰,半路里硬生生转了方向,改为拍了拍他的肩膀:“万圣阁当年欲对华山下手,正巧被你与居诚撞破了。我本以为他们会趁机嫁祸你们二人,不料许久都没有动静……放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定是有更大的谋划了。”
这段话,前半段听得邱居新稍微放心,后半段听得邱居新把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拎了起来。
“师父是说,这两年里?”
“不错。”萧疏寒双手重新背于身后,语调平缓,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惊雷一般,“他们的目标……应当是居诚吧。”
“为什么!为什么是……”
“你与居诚乃是这辈武当弟子的佼佼者,你大成稳重,而居诚则孤高自矜,急躁了些。他天赋虽是上佳,但心性上还是差了少许……不过这也是少年人心性,天性尚此,又有什么可怪责的呢?万圣阁的野心愈大,便愈是会从居诚下手。”
邱居新还是第一次从掌门口中听得对蔡居诚的这番评论,刚欲张口说些什么,却被掌门微微抬手给阻了,示意他听自己说完。
“十多年前,我曾夜观天象,双宿齐出,暗喻天道。”
“我与居诚的父母有一段渊源,其中细节不足为外人道,但错终在我。掌门之位我本属意于居诚,但如今又横出变数。”
说道此处,萧疏寒看了一眼邱居新。
邱居新赶忙说道:“师父,我此生只愿同您一样堪破天道,对那掌门之位,却是没有半分想法,何况……”
“你莫要护着他了,这掌门之位,莫非是什么极好的事物不成?”萧疏寒笑了笑,眼中意味不明:“居新,你说,这道是什么?”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邱居新一字一句念道。
“无情无形,这就是你眼中的天道吗?还是说,这便是你想修的天道?恐怕未必。夫妻手足兄弟好友,春时百花秋时红枫,你这双眼睛一一看去,何处无情?”
“天道就像是一把剑,而这剑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萧疏寒闭上眼,虚握右手,像是想起来许久前的往事,“这剑能断心念斩红尘,亦能遂本愿救苍生,不过一念之间,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了。”
“不,你还是不明白,罢了。”
萧疏寒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邱居新从那眸中看见了如万古长夜一般的沉寂。
“万圣阁的会怎样行动我不清楚,但我们不可不防备。只不过这或许将是一盘很大的棋局,山河为底,星月落子。他们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到那时武当必定首当其冲,又是一场大劫,或许就应在这里了……太平时掌门之位风光,动乱一起则有千钧重,那时你不是夺你师弟的位子,而是或许替他……扛下来了。”
“棋当一步一步下,此事不必与居诚说,就当是暂且顺了万圣阁的意吧。居诚也是时候下山再走一走了,红尘万丈,他终有一日也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