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人突然抬起手来,将一颗泛着光泽的果子递到下方不远处,轻轻一笑:“吃吗?”
风吹过来,白泽一瞬间屏住呼吸,他看着那颗果子,在那人素白的手上,显得格外潋滟,刚刚好送到自己嘴边。
“很好吃哦,浪费的话未免可惜。”说着,他将果子轻轻放在地上,和往常一样,起身走了。
白泽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没有动弹,人类看不见妖物,至少不可能看见他,白泽想着,却渐渐闻到果子的清香。
那人第二天来的时候,发现果子不见了,他笑了笑,继续坐下看风景,走的时候依然留下一颗果子,却没有再说话。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白泽终于忍不住,在他走的时候吹下一片树叶,化作一只蝴蝶,悄无声息的跟在他身后。
跟了一路,原来这个荒僻的山背后有一座小小的宅子,一个老仆沉默着洒扫,那人回去,看书、下棋、休息。等到晚上,坐在廊檐下喝茶,突然就瞟到这只绿蝴蝶,小心的抓着放在手心,笑吟吟的看了半天,对老仆说:“他很喜欢风伯种的果子呢。”
“是吗,多谢殿下。”
“我不是殿下,你也不用言谢,都看到山精了,想必我是真的命不久矣。”
“殿下宽宥仁和,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哈哈!借风伯吉言。”
“……那,山精长什么样子呀?”
“嗯?非常好看哦,非常、非常的好看呢。”
“是吗?那一定是神仙啦。”
“嗯……是山精吧,他身上是山的颜色。”
那人的嗓音干干净净的,带着笑意,白泽听到老人叫他殿下,就让蝴蝶飞起来,往最近的都城飞去。
蝴蝶落在都城里,白泽很快就知道了所有。
原来是新帝即位,斩尽敌人后,终于容不下一路辅佐的王弟,然而思来想去没有理由,正好王弟上奏,自称身患隐疾,希望能到国境内的诅咒之地,寿终正寝时,用龙子龙孙的血肉平息诅咒。
新帝大喜,挥手准奏,于是二十年没有人烟的这里多了一座宅子,几个人,和山下远远“护卫”的军士。
白泽笑了笑,原来鸟尽弓藏,是个落败的棋子。
那之后,一切照旧,苍青古兽趴着看风景,绿衣青年坐着发呆,唯一的不同是青年喜欢的廊檐下,多了一只苍青色的蝶。
时间转瞬即逝,“得病”的人却一直不死,新帝耐心耗尽,一道密旨传下来,抵达的时候正好赶上雨夜,隐秘的杀手当天就潜进来,却见到不知从哪里刮来的狂风,将他们从山上一路刮到山下。
青年听到动静,走出来抬头四望,扫过屋顶的时候,轻轻一笑,进去了。
白泽有些无聊的眨眨眼,看到那人又走出来,伸出手来,戏谑的笑:“你一共吃了我三十个果子,可以还给我吗?”
白泽微微一愣,尾巴动了动,一个果子从屋顶上掉下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咕噜咕噜响着掉在地上。很快,院子里堆起一座小山,发出诱人的果香。那人眨眼看着,脸上渐渐升起笑意,等果子山堆好了,又笑:“这不是我给你的那些。”
“……”
那人见他神情,突然就有些狡猾:“既然不能还给我,那可否帮我一个忙?”
苍青色的古兽从屋顶上站起来,蓦然变大,冷漠的脸几乎要伸到那人的面前,刻意流出一丝怒意,吓得周围的树林风声鹤唳。
青年站在那里,看着几乎碰到鼻尖的巨大兽脸,清透的眼睛眨也不眨,正好月亮从云后面出来,照在他脸上,莹润一片,他细细看着白泽苍色琥珀一样的眼睛,还有额间血一样的印记,然后微微一笑,抬手放在他头上,笑道:“乖。”
……乖……
一瞬间,天地安静下来。
妖王白泽内心寂静片刻,隐隐的,生出奇妙的涌动,像水流过,又像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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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之后,第二波刺客抵达。这一次,他们没遇到怪异的狂风,却亲眼看到巨大的天狗将皇子抓到空中,皇子浑身浴血,掉落在被诅咒的城池中央,地面发出轰隆声响,张开巨大的口将他吞下。
消息传回王城,皇帝震怒,派兵讨伐杀死胞弟的妖物,军队走到空无一人的荒城里,看到一只血肉模糊的兽头,于是凯旋而归,上呈国君,原来是皇子与妖怪同归于尽,解除了古城诅咒。
故事很快传遍天下,残垣断壁渐渐有了人声,从头到尾,数月而已。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绿衫青年在人类看不见的林中小屋里,慢悠悠的喝着茶,苍青色的古兽躺在屋顶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一切都美好。
这一天,古兽突然腾起,像一朵苍青色的云消失在天边,青年看了看他的背影,继续埋首书间。
这时,天空突然暗下来,一小片黑雾从天边奔袭而来,黑衣男人从雾里飘出来,金黄的眼睛冰一样,一言不发的看着青年,青年转过头来,不明所以。
这一瞬间,在风里的段十六闻到血的气味,他看见一道黑芒穿过青年的身体,蓝色的火焰瞬间腾起,从青年身上呼啸而过,直奔他而来,他眼睁睁看着热浪铺天盖地,从他身体里呼啸而过,将他裹挟着推出来。
他重新掉回焚烧的身体里,被剧痛激得醒过来,却看到黑暗的房间里,梦中的青年幻影站在床头,低眉敛目,哀伤的看着他。
“谁……?”段十六胸口剧痛,几乎不能呼吸,他看着对方悲伤的眼神,看到他幻影一般的手指上,青丝缠绵缭绕:“……你是谁……?”
幻影没有回答,隐隐叹息一声,看着他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这句叹息,心里便跳出来答案,一时间万念俱灰,意识往下坠去,黑暗再度来袭。
“……即使枉顾苍生,你也要放出妖王吗?”
迦衍的话浮现出来,他忍不住苦笑。
四百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拼命救白泽,是为了苏如月。却原来,他也不过是被昔日亡魂的执念牵引着,一步步走向他。
寂静中,门被推开,白泽走进来,察觉到房间里黑暗杳渺,段十六摇摇晃晃坐起来。他走过去扶住,刚要取笑,却见怀里的人抬起头来,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呢喃一般开口:“我好想见你……”
白泽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眼泪流过脸颊,看着他垂下头去,靠在自己怀里失去意识,沉默着,目光微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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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缱绻
段十六昏迷的时间比预期要长,一向安静的段宅,却反而热闹了一阵。
自称生意人的他,活了四百多年,自认算得上朋友又称得上亲近的人,少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不过朋友贵精不贵多,白泽将他带回来的时候,虽然设了结界,依然有人千方百计找了过来。
麒麟自不必说,这一段时间,食指还没好就又咬破,过了没几天,收敛起魔气的红发男子敲门进来,盯着他的手指脸色发黑,却一句话也没说;
猫妖王胤晨打发来一只小奶猫,圆滚滚的都看不见腿,身上背的包袱比自己还胖,塞满了各种疗伤圣药,只是段十六一直不醒,小奶猫待了几天,跟麒麟混得熟了,死活粘着,等段十六起来的时候,已经和麒麟跑了;
还有带着桃花酿的山精在暗夜中盘旋而至,将一坛坛好酒埋在院子里,枕着树干睡了一觉,又翩翩然飞走;
一只白虎则光明正大的落在屋檐上,踏得瓦片哗哗作响,肆无忌惮的吵闹完,又在月下召来一丛丛吞噬噩梦的银白月棘,将屋顶层层盖起来;
还有匆匆露面的仙人,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壶圣水,交给香锦转身便走……
这些人来来往往,逗留的时候都没有发现白泽,不过,他的确在小武好奇的目光中极其自然的住了下来,看着来来往往的妖魔鬼怪,心情十分不错。
秋日局上凶猛无比又脏兮兮的小武,回来之后就变成普通鬼子的样子,耳朵尖尖的,皮肤有一点紫色,每天除了端茶递水招呼客人,剩下的时间都守在段十六门口,像一只小狗。如果看到白泽靠近,他就默默的离远一点,躲在一旁执拗的继续等,不说话不吵闹,乖得不像个魔物。
某一次,白泽想起他喊段十六的那声“爹爹”,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为何那样喊他?”
“……”
“你是他在樟州捡的那个小鬼吗?”
“……”
“你该知道他不是你爹吧?”
“……”小武被逼急了,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贴在那块红色的骨片上,苏如月飘飘荡荡的走出来,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和结界,红着眼眶看白泽:“少爷为了我伤成这样,求你让我去看他一眼。”
“……”于是白泽终于停下,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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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六丝毫不知道家里的“热闹”,他在昏暗的混沌中飘荡,看着修罗丹的魔火被苍青色的妖气一点点压制吞噬,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醒过来两次。
第一次,他像一条在昏暗水底游荡的鱼,换气一般,暂时浮出水面,恍恍惚惚间,有人的手抚在他额头上,分外暖和,睁开眼睛时,四目相对,他看到白泽沉静的目光,察觉到自己枕在他的腿上,微微咧嘴,还没来得及笑,又重新回到了水下。
第二次,他感觉到月光,挣扎着晃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枕着白泽的腿,只是这一次,对方看到他醒来,喝一口小酒,挑眉笑道:“闻到酒香了吗?”
“……是月亮。”
白泽轻轻点点:“这个时候,若有个花妖雪女、苏如月什么的,是否更合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