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鳞生不一样,当他站在十方殿里,因刺伤无生而陷入癫狂时,记起了所有的事情,从无根湖到十方殿,从第一眼看到哭泣的孩子,到追随着她坠入红尘。
在他最初的记忆中,这个世界只有白色与黑色,只有两个人:他和另一个自己。
每一次,他们同时诞生,同时睁开眼睛,向彼此冲杀而去。仿佛自出生以来,只是在等待这个时刻。
总有一方浴血而亡,血落在水面上。
他不记得轮回过多少次,直到有一天,他醒来听到哭声,听了很久,终于走过去,一直走到水中央,看到一个孩子蹲在水里,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在湖面上打出涟漪。感觉到他靠近,那孩子抬起头来,看到他,挂着眼泪就那么笑了。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世界变成三个人,一点一点慢慢长大。云卷云舒不再无聊,世界也不再死寂,孩子每天在水上跑来跑去,啪嗒啪嗒踩水,咯咯笑着,一刻也闲不下来。她会跑过来拉自己的手,每到那时,他心里生出花开一样的感受。
另一个自己也变了,虽然还是冷着脸,但只要她跑过去牵他,他就不会躲开。
唯一不变的是最后的厮杀,只是死去或消失的人,最后看到的不再是空无一物,听到的也不再是寂静无声。
他们每次离开,她都会哭。
哭得他心里比死亡还痛。
一百年来,他在十方殿的浅水中静静站着,在无波无澜的水面寻找她的踪影,可是,浅水只映出他染血的白衣和痛苦的记忆。
水慢慢变得诡谲黑暗,翻涌之间全是血色。她挡在鳞生面前,抱着他冲出十方殿的情景一次次上演,心里茫茫然一片,剑上的血浓稠一片,血腥味仿佛野兽,在这一百年里吞噬着他。
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被金色的佛光遮挡。
只有心里的疑问日渐狂怒。
为什么要冲出来?
为什么要挡在他面前?
……为什么,不选我?
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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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六静静的站着角落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看着羽生胸口的血光颤动——那片沾血的莲瓣背后,满是不甘和痛苦,足够污染他早已脆弱的灵魂。
追随无生下凡的莲瓣,比鱼鳞的力量强大,然而,因为太过着急,莲瓣居然顺着红线进入了在她夫君的身体,六世轮回,鳞生看了她三次,而羽生与她有三世姻缘。
只可惜,三次皆是不可得。
所有悲伤、痛苦、懊恼和愤怒的记忆,让他更加痛苦。
这个人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只需再轻轻一推……不,只需要那执念的风轻轻擦过,他必定会万劫不复。
只是,当他看到羽生站在十方殿里,鲜血从眼睛流出来,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
己要染上这两人的血,而且自己决意动手,并没有更改的打算。
他叹口气,从房里出来,看到外面阳光正好,树木葱茏茂盛,有鸟叽叽咕咕的叫着,生机盎然,如果不是无生哀怨郁闷的背影,这个院子符合所有夏天的趣味。
他走过去,挨着对方坐下来:“想看就进去大大方方的看,这样坐着,整个院子都要哀怨起来。”
“我不敢。”无生把头埋进袖子里:“羽生这个样子是我害的,我不敢看。”
段十六略微苦笑:“鳞生怎样了?”
“他还没醒……迦衍那一掌本来就重,我还和他吵架……”无生说着,低低的哭起来。
“吵架并非坏事。”
无生摇摇头,她看着院子里安静的风景,不知为何想到段十六关于元衡和檀君的问题,她心里更加难受起来:“十六,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选择是这么残忍的事。”
“怎么想起这个?”
“我第一次选择,挡在了羽生前面,然后鳞生因为自己伤害了我,第一次化作了禹疆……第二次,我挡在了鳞生前面,然后……羽生被我害成这个样子,”她泪眼婆娑,一贯的活泼丝毫不见:“要是可以把我劈成两半就好了,也许就没事了……”
段十六沉默不语,鳞生也好,羽生也好,只要元身还在,三百年后就算无知无觉,也会重生,但无生不一样,舍利当中那颗湖心,早已因为千万年的悲痛而裂开,再经不起任何打击。
无论如何,他不想伤害这个人。
许久,他默默起身,朝后院走去。正好香锦迎面走来,见他神色低落,便关切的靠过来:“先生怎么了?”
“香锦,”段十六看着通透的花妖,忍不住说道:“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香锦好荣幸,先生请说。”
“这两日,你找机会带无生离开这。”
“诶?”香锦一愣:“前两日你让竞秀带着麟儿不知道去了哪里,明明说让人家随后也去照顾的。”
“是……”
“罢,既然是先生吩咐,香锦从命就是。”
“谢谢,”段十六点点头,又轻轻嘱咐:“还有,不可以让墨李知道。”
“诶?”香锦不明白,眨眨眼又点点头,微笑着将段十六的衣领整好:“香锦遵命。”
段十六这才有一丝轻松,他去了一趟书房,又急匆匆朝外走去。
管家墨李站在院子门口,见他出门,微微点头致意,依然沉默着,并不干涉。段十六偷偷看他一眼,见他和往常一样,急忙招出纸鹤,朝树木葱茏的山上飞去。
只是他没有走多远,黑色的魔气不知从哪里缠过来,带来元衡极力压抑的怒意。察觉到这缕魔气,段十六嘴角一笑,十分顺从的跟上去。
纸鹤飞速越过一个个城池,在漆黑的夜色中飘入另一座遥远的山中,停下来的时候。黑色人影漂浮在山中隐蔽的屋子外,魔气如丝,从结界外一点点渗透进去,仿佛在搜寻什么,尽管看不清面貌,那一头红发已经昭示了他的身份。
他压制着化魔之后不断暴涨的杀伐怒气,整座山还是因为他显得阴郁起来。天雷在极远的地方涌动消散,没有发现它们追逐的目标就在此地。
察觉到段十六,元衡转头冷冷看着他:“交出来。”
果然是在找麒麟,段十六心里叹息,鳞生也好、羽生也好,就连这无心无肺的魔族,也是有所在意和顾忌的。
第37章 独占之心(八)
段十六有些无奈:“魔君,段某记得还未到时间,这才几日?”
元衡半句废话也无:“你把檀君藏在哪里了。”
“在下知道魔君威名大播,担心有人会找麒麟麻烦,所以把他藏起来了。魔君放心,他非常安全,段某敢肯定谁也找不到他。”
谁也找不到他?元衡指尖窜起黑色的雾气,一时间,惊雷从远方滚滚而来,段十六目光一紧,折扇出手,元衡看到那折扇,嘴角一抹嗜血的微笑就显出来,有意无意的瞥着他:“我早就想与他好好打一架了。”
段十六知道他说的是谁,并不接话。
元衡唇角略弯,指尖黑气已化作利刃,携着狂风呼啸而至。段十六面色不变,折扇扫出剑风横劈而至,将那利刃斜劈出去,空气中响起嘶鸣,魔君却蛇形而至,直刺他胸口,他以肘阻挡,折扇前逼,与元衡胶着在空中。
元衡薄唇微动:“没想到你会受制于妖道。”
段十六面色不动,反唇相讥:“魔君不也受制于人类吗?”
元衡魔气溢出,闪身回退,双掌之间杀气已现,但他并不想来真的,两人刚才的打斗也局限在最小的范围内。
段十六便说道:“魔君担心麒麟安危,在下十分明白,既然你已经把在下藏身之处都搜了一遍,想必也知道,连你也找不到踪迹,何况他人。”
元衡看着挑衅的人类,眯起双眼就要动手,段十六却又笑道:“在下愿以性命担保他的安全,何况在下有事相求,若魔君应允,事成之后,在下一刻也不多留他。”
元衡听了,慢慢收起手:“你当初故意诱我入魔,是为了双邪,怎么,这一次又想让我干什么?”
段十六点头微笑:“好说。双邪的主人唯有魔君一人,所以,在下想请魔君在必要的时候,挥动双邪。”
“你当初扣下他,不就是为了现在可以威胁我么?”
“还请魔君谅解,在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七巧玲珑心,怎么这世上也有你办不到的事情?”
段十六垂下眼睛:“这世上大多数事情,在下其实都办不到。双邪还给魔君时,将会是觉醒状态,也算是在下借剑的小小回报。届时,恳请魔君看在麒麟的份上,倾尽全力,斩断生命之树下的三道封印。”
听到生命之树,元衡眼睛一眯,狂笑起来,“果然是你!”
他说着:“你的要求很过分!不过,我看不惯天界那帮家伙很久了,所以我答应你,就当是我入魔以后,送给他们的礼物。”
说完,他心情大好,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魔气从他手上散出来,缠绕在段十六身侧:“时候到了叫我。”说罢,他一转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