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涉江采芙蓉/艳僧

分卷阅读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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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鲜血的腥味被薄薄的空气冲涮得极淡,待彻莲终于在滂沱的大雨中将那一丸解药摸出,庆幸无比地捧在心口打算起身时,那山贼头子眼神一凛,忽然抬手,飞快地从他怀里夺了过来。

    他自是不知这老和尚为何如此宝贝这团乌漆麻黑的药丹,便夺了过来想要看个分明;然而他还未来得及细细去看,便听得脚下的老僧发出一声怪谲的怒喝,恶狠狠地想要朝他扑来,却被身后的山贼又踹得摔倒下去,被踩在脚下用一种极其恐怖的眼神怒视着他。

    老僧喘着气,一字一顿地继续道:

    “还给我……不然我要你们这群虫豸小人,死无葬身之地。”

    山贼头子闻言一愣,捏着那药丸的手微微一颤,背上莫名生出些许来历不明的鸡皮疙瘩来。

    不知为何,他感到眼前的老僧在道出这话的同时,分明溢出了强烈的杀念,冰冷的目光根本不似个慈悲的佛门众人,竟隐隐教他害怕起来,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莽撞。

    他偷眼瞥了瞥身旁的弟兄,发觉他们也俱是一副被震慑的模样,心中暗道自己大当家的尊严不能丢,这边又是十数个身强体壮的好汉,本也无足可畏,便冷哼一声,径直将那药丸掷到脚下,踩成了一滩稀泥。

    他眯起眼睛看着彻莲道:“嗬,爷爷还怕你这个老东……”

    话音未落,他蓦然瞪大了眼睛。

    ……

    浓稠而绝望的煞气伴随着重石般的大雨砸在脸上,山贼头子已是被一双鹰爪般的双手扼住喉口,从那泥泞的土间提了起来。

    那人睁着一双红得滴血的眸子看他,身上的鲜血尚没有被雨水冲洗干净,恍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众山贼顿觉不妙,想要丢盔卸甲快些逃跑时,却发觉他们个个已是煞气缠身,双腿灌了铅般动弹不得;强烈的杀意与恐怖之感袭上头来时,有人已克制不住涕泗横流,尿湿了一□□。

    他们未曾想到这老僧竟如此不可貌相,分明是个武学已臻化境的世外高人,却不知何故没有在方才挨打时出手。

    于是个个后悔不迭,都对那不知死活的大当家心生怨怼,却也皆道是自个儿气数已尽,只抻直了脖子等死便罢。

    “大师,饶我……”山贼头子的脖颈已溢出殷红的血来,双腿在空中不住打颤,已知这一切皆是自己酿就的后果,却还是忍不住哀求道,“饶我一命……”

    ……

    彻莲双目发直地盯着山贼头子脚下已是化为一滩泥水的药丸,尽管知晓自己不应当动杀念,却还是忍不住慢慢扣拢了双手。

    他能感到这恶徒在眼前不住地挣扎,呼吸也在淋漓的雨水中逐渐微弱,心中升起一丝悲凉的快意,也对这般形貌的自己悲悯至极。

    然而就在这时,他隐约从这浑浊的雨声中听到一丝清灵的梵音,猛然抬起头来朝远处的岫宁山看去,原本钳制着山贼头子的双手便松了开来,失魂落魄地踩在沟涧旁矮矮的顽石上,出神地再度朝那里望去。

    山贼头子一屁股坐在泥坑中,捂住自己的脖颈不住地咳嗽着,已是被吓破了胆。

    暴雨渐停,原本直逼面门的煞气也似是被收了回去,意欲屠杀的修罗早已不见踪影,眼前只余下一个姿容狼狈的老僧呆呆地朝岫宁山顶望着,好似天地间都只余下他同那个金光熠熠的小刹。

    半晌便拖着已然残破的老腿,一瘸一拐地,缓慢而又坚定地朝岫宁山攀去。

    ……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葫芦坡,山贼头子才恍然回过神来,忙携着自己那些个面如土色的弟兄,屁滚尿流地逃离了此地。

    这之后他们便不再做山贼的勾当,而是散了伙各自回了老家务工,自此不敢再为非作歹,安分守己地过起了良民穷苦却安稳的日子。

    每每想起自己也曾死里逃生的经历,便是心有余悸,更以此来叮嘱儿女子孙们千万不可以貌取人,做些欺凌老弱的恶事来。

    且也始终好奇着,当年那在葫芦坡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的老僧,究竟是何许人物。

    ……

    ……

    雨后初晴的江南小山绿意更是喜人,浸在苍翠之中的岫宁寺香音袅袅,隐约有佛光紫气缭绕于中,僧人诵经的空灵之声越过层层林海响彻山间,掩盖了彻莲蹒跚的脚步。

    他吃力地走着,磨破了僧鞋的双脚几乎已没有任何知觉,踩在自己蜿蜒流下的鲜血上,每一步都好似耗尽了最后的命气。

    可他仍是坚持着攀上山,一刻也未曾停歇。

    他知道自己回来得太迟,鸣儿已是到了化为莲子的最后关头,岫宁寺中的僧人也为他念起了送行的经文,只要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会彻底离开这个尘世。

    想不起他也好,弃他成仙也罢,他只想再远远地看那个也曾钟情于自己的幻影一眼,只一眼便好。

    他喘息着步步沿着山道走,从怀里摸出那些被他珍藏得好好的物事,出神地摩挲着它们,又紧紧地贴向自己的心口;舍利珠、象牙梳、纸莲花,都是鸣儿赠予他的宝物,一样也没有丢。

    恍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头一回上这岫宁山的时候,第一次与鸣儿对视时的惊艳与不知所措,第一次与他同榻而眠时的羞涩与暗自欢喜。

    那是他的毕生挚爱,是他的毒,也是他的命。

    ……

    当他终于攀上紫气氤氲的岫宁山顶,踉跄着拖着满身泥泞站到大雄宝殿前的时候,深山中悠长的钟声蓦然敲响,天边也隐约露出了一道指引般的微光,正照耀在这禅音绕梁的的金顶。

    香雾弥漫的殿中燃着数盏明烛,两侧神色肃穆的年轻僧人垂首坐着,已是念罢了三遍无量寿经。被僧人们围绕在中央的莲花垫上,孩提模样的越鸣溪正昏昏然蜷缩着幼小的身躯睡着,不知周遭在发生些什么,亦只当自己还在虚无的梦境中。

    又念罢一遍经文,道觉抬起头来朝殿门外看去,蓦地发觉了彻莲的存在。

    他以为纯溪上人赶回来得及时,便犹豫着想要站起身中止这场超度,谁知却被彻莲挥手制止,只示意他与弟子们继续念。

    ……

    彻莲跛着脚走到莲花垫旁,抖落凌乱的衣襟间那已然干涸的泥土,将已是睡在襁褓中的孩童轻柔地抱起,手中舍利子微微挽在掌心,便也垂头同他们一道诵起经来。

    持续的高热使越鸣溪倍感煎熬,疑心自己仿佛快要融化在这萦绕在身前的紫气中,又觉得怀抱着他的人无比脉脉温柔,教他恍然间似是回到了娘胎之中,疲惫却也安心。

    将要羽化的最后一刻,他察觉到什么似的倏然睁开双眼,与那已诵完经、正温情注视着他的人四目相对,忽然清晰地开口道:

    “……我记得你!”

    他吃力地抬起身,在那愈来愈多的仙光紫气中探出柔软的小手轻覆在那人的脸颊,道:

    “我记得你,你是我的……”

    这一刻仙光大盛,他拼尽全力想要留在这人深情的怀抱里,却还是被那不知名的异世之力紧紧拉扯住,将他生生拖离了温暖的臂弯,声音也逐渐隐没在了洁白的微羽之中。

    “你是我的……”

    最后两个字湮没在漫天的飞羽之中,莲花的仙光也随之冲破金顶,随着江南雨后的潋滟日光缓缓消散在了西天的云层。

    微风拂过岫宁山万籁无声的青青山麓,不多时便再度鲜活起来,一切重归于寂然,仍是苍翠欲滴的夏日凉景,仍是端庄秀丽的江南小刹。

    端坐在大殿两侧的年轻僧人们双掌合十,俱是起身道一声:“阿弥陀佛。”

    便也都久久望着迦玉法师仙去的天边,露出了怅然之色。

    ……

    彻莲跪在还飘扬着点点仙尘的莲花垫前,怀抱着那仍被遗留在尘世的素衣,想起他临别前留给自己的不舍眼神,两行清泪终是蜿蜒而下,唇角却扬起静谧而安然的微笑来。

    他抬脚出了岫宁寺,沿着这绿影婆娑的溪涧边慢慢走着,走到鲜少有人问津的山麓,又走到山麓角落花期已过的桃林。

    最终站在枝叶繁密风流的一处林间荒地时,柔暖的日光越过细小的微尘洒在彻莲面前的空地上,隐约拼凑出了那人倜傥百年的魅影。他轻轻抬起手,恍似又看到了当年岫宁山中,站在桃花下朝他莞尔笑着的不羁艳僧。

    坐到一处青苔石上歇息片刻后,彻莲便决心将此处开垦出来,修一座他与鸣儿梦中的庵舍。

    这地方幽幽凉凉,风景如画,有桃花,有红莲。

    他会回来的。

    【终】

    尾声

    幼时我随师父一起修行在岫宁山上的旧庙。

    我与同门的几个小师弟都是被父母丢在山脚和葫芦坡的孤儿,幸得被下山化缘的师父撞见,道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他与我们有缘,也自然是捡回去好生收养。

    听说师父当年也是被他的师父从战后荒村抱回寺中的弃子,承蒙佛恩侥幸长大成人,便也很是怜惜这般际遇的我们。

    师父是岫宁寺出身,却不知何故在这岫宁山麓修了一座桃花庵,平日里并不上山同寺中的大师一道修行,而是携我和师弟们在这潺潺溪水边的小庵中诵经冥想,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一般。

    我生来性子安静,不爱出山去走动,师父便只得留了我在这桃花庵中看守,常携着活泼好动的师弟们外出游法。我们几个小沙弥年纪稍长些的时候,师父带师弟回了一趟山顶的岫宁寺,回来后他们便一脸兴奋地告诉我说,岫宁寺当真是个好地方,到处都是天仙般的美人师父。

    我听得好奇,也起了上山看一看的念头,便去问师父,为何岫宁寺中的大师个个都是丽质的美人?

    师父便道,那是因为他们修炼了一种岫宁寺密不外传的功法。

    我又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功法?我与师弟们将来也可以修炼吗?

    师父听罢思索了片刻,目光忽然落到窗外桃树下的坟茔,轻抚着腕上的舍利子,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面上便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来,道是若我长大成人后有兴趣修炼,自会有岫宁寺的师兄来传授于我。

    我点点头,本拿了经书要去庭院中读,却又看向师父那已然苍老的面貌,忍不住小声问道,为何岫宁寺出身的都是美人,师父却不是美人?

    师父听罢一笑,道,他曾经也是美人。

    我又问,那师父如今为何不是美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