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高思远第一次见到迦玉法师。
彼时那人不过是个以艳名著称的风流和尚,他爹高崇却是切切实实被誉为天下第一刀的人物,刀法奇绝又正义凛然,说是那个年代的武林第一人也不为过;然而他这般纤尘不染的江湖正道,却与那亦正亦邪的迦玉法师做了一生的挚友。
那年岫宁山出了奇景,反季的桃花开得旺相,高崇久违地离开骥灵洲来到此处拜访旧友,顺道捎带上了自己初出茅庐的幺子,想引他见见世面。高思远打小便内向腼腆,一路上都紧紧地扯着父亲的袖口跟在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同于明镜山庄的风景,终也放松了下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山中凉亭内饮酒弹琴的艳僧。
那人醉眼朦胧,敞着怀坐在靡靡桃花下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风雅至极,潇洒至极。鸽血红的佛珠被他拆了做棋子,经书善论被他拿来垫琴脚,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行径,可高思远恍然看着他眉目,竟觉得他才是佛。
那一刻他终于知晓,原来驿站茶馆中那些说书先生所编排的美人传奇故事并非诳语,世间当真有人生来如此,只一眼便能教众生神魂颠倒,
他就这么躲在父亲身后看着那人,半晌悲从心起,如同看尽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一生。
释迦玉见友人携了个面生的少年,便笑着问道:“这是阿遥?”
高崇便唤他从自己身后出来,教他向释迦玉问了好,不免得意地向这个没有子嗣的老友炫耀道:“这是幺子阿远。”
释迦玉闻言便惊讶地放下手中酒壶,着实打量了他一番,若有所思道:“多年未见,高家小幺居然都已经这么大了?”
说着便朝他伸出手,像是想摸摸他的脑袋,却又在中途放了下来,转而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便陪大伯来喝一杯吧,阿远。”
感受到那人掌心的温度,高思远鼻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那人花下饮酒,尚来不及去想什么旖旎的心思,只呆呆地捧着酒壶看父亲与他高谈阔论,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音容笑貌,便也由此回味了一生。
他听到父亲跟那人抱怨自己性子柔弱木讷,平日里只爱吟风弄月,没有侠者风范,日后怕是难以在这江湖上立足,那人却摇摇摇头,好似不满父亲的说辞:
“这话委实奇怪了些。何谓侠者风范?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以貌取人实属大忌;便是只拎得动笔杆子,也并无当不了大侠的道理。正如生在空门的我喝酒吃肉,却又哪里不像佛了?”
那人说着便朝他看来,面上虽还带着微醺的酒意,却当真比这世间任何一个安守五戒的僧人都更像佛。
他知道那人是在鼓励他,心中百感交集,正想打破自己一贯的羞赧来与他说些什么,却忽见得远处一戴着斗笠的僧人缓步走了过来,停到那人身前看他一眼,淡淡禀道:
“师父,修炼的时辰到了。”
他明眼看到那人双眸倏然亮起,注视着眼前弟子的目光变得温柔而深情,像是在看一个钟情的爱人,一颗原本炽热的心便渐渐凉了下来。
高崇打量着那面容藏在斗笠之下的僧人,又见释迦玉起身与他亲昵地耳语一番,三言两语将他暂且哄走,便也隐隐明白了过来,打趣道:“我却忘了,迦玉如今可是有妻室的人。”
那人没否认,笑容更是璨然。
酒过三巡,释迦玉便说出了此番请高崇来岫宁山做客的目的,将半卷夺相书托付给了这个老友。
彼时他戏言:“本也不是什么稀罕到需要托付高庄主来管存的物事,只是我刚过门的夫人毕竟是冲着此物才委屈下嫁的,只怕前脚教他拿了,后脚便会狠心休了我;所以还请高庄主暂且拿去,待到日后我与他缘尽之时,自会写信遣他来讨。”
听他如是说,高崇起初也未曾将这半卷书十分放在心上,回到明镜山庄后便在高思远的要求下交给了这个幺子来保管。
此后不知何年何月,释迦玉忽然出走岫宁寺,未曾再与自己的老友联络过;直至二十年前老庄主才接到密信,道是释迦玉已安然坐化,自此辞别了人间。
听闻自己的痴望已是驾鹤西去,高思远却始终不愿去信,仍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上这明镜山庄来,亲自取回他所托之物,仍用当年那鼓舞而温柔的目光看自己一眼。
多年过后他终于来了,却是转生成了与他不算相熟的越家庄少年,与一个容姿绝色、却又不知何故有些面熟的僧人一起,拿着他亲笔写就的书信,向他讨要那半卷夺相书。
他爱慕那人已逾痴狂,自然知晓这是迦玉法师的亲迹,明白自己应当遵从他的遗愿,将这夺相书交予前来讨要的后人;可他蓦然想起方才那个行事乖张的妖僧彻莲,就是当年被他戏称为夫人的岫宁弟子,迦玉法师不为人知的毕生所爱。
……
因那心中疯狂滋长的嫉妒,他鼓动这山庄中若干觊觎高家秘宝的狂徒一同围剿岫宁寺,也自以为已将彻莲炼化在百炼炉中,一解心头之恨;却不慎在这最后关头栽倒在了那群真正佛面兽心的菩风寺和尚手中,被彻海轻易卸下一臂,只得在这满目疮痍的密庄中背水一战。
他虽一直资质平平,却因那人当年的鼓舞始终刻苦习武,身法境界其实也可圈可点;只是毕竟身心有恙,重创彻海后,他亦是出气无多。
好在那最后一刻,他还是见到了他。
虽然始终不曾有过机会来诉说这份情思,弥留之际他也只能剖开自己的胸腔,将那珍藏多年的夺相书亲自交到他手上;最后得了那人满盛着悲悯与怜爱的一眼,已是足矣。
……
……
释迦玉看着地上那具体温渐凉的躯体,终是叹息道:“傻孩子。”
便撩起衣摆在他身旁坐下,拿出那串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的舍利子,默默诵起经来。
他诵得很是专注,一如往昔在岫宁寺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市井故事集中的迦玉法师便是如此,他若想要风流快活,佛也不奈他何;他若想要虔心渡人,佛却也要惭愧三分。
彻莲始终在身后垂眸看他,半晌才忽然想起被遗忘的事来。抬眼朝那摔坐在地的老僧看去时,已近乎是面呈死相的彻海正以一种极诡谲的目光痴望着释迦玉,似是与方才的高思远相似,却又多了些莫名的猥昵和暧昧。
他皱起眉,在那好容易压抑住的厌恨与怒火间踯躅,忽然感到了某种来历不明的不安。
释迦玉诵完经,便也站起身将那沾满污血的夺相书擦拭干净,递到了彻莲手上,道:“夺相书实属我当年欠你的,这下卷你且拿去,日后继续修炼便是;只不过若你只为复仇,如今怕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彻莲平声道:“此话怎讲?”
释迦玉看了彻海一眼,黑幽的星眸中波动着复杂莫名的情绪,半晌只是道:“这些年来他修炼各种妖法邪功,早已魔魇入体,如今更是近乎于一具腐烂的躯壳,周身脏器皆被反噬得不成人形,只要得不到夺相书继续修炼此功,本也不剩下几年活头;与其这般轻易地了结他,任他活着倒还更快意些。”
“迦玉……”
彻海忽然爬了过来,吃力地抱住释迦玉的脚踝,仍是用方才那痴狂的目光仰望着他,像是在乞求他再看自己一眼。见释迦玉不为所动,他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歇息片刻,又朝彻莲爬了过去,抓住他的衣摆央求道:
“师兄,我不要这劳什子密法了,再活几日都无甚所谓,你将迦玉还给我便好,迦玉……”
释迦玉被唤得手脚冰凉,当即上前踹了这老僧一脚,端的是踹得极狠,心有余悸般拉着彻莲远离了他;而彻莲抬起头,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
于是他下意识问道:“你与他……”
话未说完,他蓦然缄了口。回想起那日与越鸣溪在江南客栈中的酒话,他已经隐约明白了过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忽然有些不敢去求认这呼之欲出的真相。
释迦玉见状稍稍一愣,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苦笑着便道:
“他是我爹。”
灯火
释迦玉的身世其实与坊间流传的那些个野史故事相差不多,确乎是前朝太妃死后诞下的棺材子,只是俗世百姓大多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却不知他生父其实另有其人。
那一年皇帝抱恙,宫中若干不算得宠的女眷奉太后旨意上菩风寺求神拜佛,其中一个名唤玉儿的贤人对彻海一见倾心,在这山中逗留的十几日间对他百般讨好,只求换得他一晚露水情缘,以慰藉自己今后凄清难捱的冷宫生活。
而彻海虽对男欢女爱提不起兴致,却因彼时夺相密法初步大成,需要与人交合来采补,便也没有拒绝这位送上门来的皇妃;那之后女眷与侍官尽数回宫,无人知晓轿子里的绝代佳人已经成了何种枯槁的模样。
数月后玉太妃在冷宫中无故暴毙,被隐约察觉出丑事的皇帝下旨草草埋下,生前服侍左右的老宫女扶在棺前悲恸不已,正打算撞墙殉主的时候,却听到棺材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老宫女慌忙破棺将那被生在了棺材中的婴儿抱出,知道这或许是当初那个俊和尚的血脉,便逃出宫抱着婴儿连夜赶到中原,求见醒尘上人彻海。
当彻海看到那在老宫女怀中呜咽的男婴时,虽是挑了挑眉,却也并未感到惊讶。他谢过忠心耿耿的老宫女,将取名为迦玉的男婴养在菩风寺中不为人知的一隅,抱着某种不可说的目的把他一日日抚养长大。
在彻莲年轻时那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似乎的确有这么个时常坐在菩提树下发呆的孩子,只因彻海对外称是自己俗世友人寄养在这里的幺子,他便也没有怀疑过。
只是他实在不喜欢小孩,从未对那个孩子关注过许多,只在心情好时才会唤来身边说上三言两语,虽然隐约记得他平日里喜欢粘着自己,却也不清楚是在何时没了踪影;因而并不知晓那就是日后扬名一方的迦玉法师,与他纠缠了十年的师父。
幼时的释迦玉时常在想,为何这世间从未有过佛祖口中的安乐,为何自己要活下去。
彻海当年诱/奸玉太妃,除却功法所需外,打的便是要俗世女子为自己生一个子嗣的主意。他所修炼的那些个奇诡功法、炼制的毒丹秘药,须得有人替他先做尝试才行,而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子无疑是最适宜的人选。
于是释迦玉从襁褓时起,便不得不作为人靶生生忍受着来自于亲父的各类残忍试炼,有时喂他服下多枚毒性相克的药丸,将他封入黑坛中以身饲虫,事后根据那些虫蛇的死活来判断药力;长大一些后便要他筑基练功,强行打通他的经脉来试探那些妖法反噬几何,更是封了他大半的五感,从不教他说话识字,以至于尚且懵懂的他虽然痛苦,却从不知如何呼救。
彻海并不来折磨自己的时候,他便呆呆地坐在菩提树下看小沙弥们玩耍,混沌的视野虽不清晰,却也勉强能够感知他们的烂漫与无忧,心中隐隐觉得羡慕,尚且稚嫩的头脑却根本思索不出自己与他们有异的缘由。
然后他看到那人朝自己走来,端的是世间最为魅惑倜傥的身姿,极尽风情的眉眼,右耳一枚闪进他眼底的幽光金环,似佛非佛,似妖非妖。
那人像是方才从山下回来,身上还带着些凉凉的酒气,心情颇为愉悦的样子,在他身旁悠然坐下,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些正在掷沙包的小沙弥,问道:“为何不去与他们一起顽?”
他听罢似懂非懂,下意识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彻莲一愣,看着这小童双目无神的呆傻模样,心中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怜悯,抬手摸了摸他幼滑的脸颊,轻声叹道:“竟是个哑儿。”
温凉的指腹带来的触感很是舒适,他微眯起眼睛,不由得想要与这只手的主人更加亲近,便蹭了蹭他的掌心,将自己幼小的身子偎进他怀里,满足地打起了盹儿。
彻莲迟疑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这个小小的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倒也并不抗拒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他摸了摸这孩子柔软的头发,忽然发觉他衣领间似乎有不少相叠的旧伤,看得出是遭到重创后又被治愈的痕迹。
他微蹙起眉,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彼时他毕竟与彻海兄弟情深,又对师弟的佛心禅性深信不疑,根本想象不出这些伤竟是彻海所为,只当是这痴儿平日里玩闹时不知轻重,自己磕绊的皮外伤。
因他今日心情尚好,便也难得耐心地任这孩子枕在他膝上,从夕阳西斜一直睡到了月上梢头。露水渐凉时他才从冥思中醒来,将怀里睡得昏沉的孩子唤起,道:“夜里寒凉,还是回屋去睡吧。”
那孩子却只揉了揉眼睛,惺忪地望他一眼后,忽然将目光投到了远处的夜幕中。
彻莲看到他漆黑的眼底映出点点灯火,便也回头朝那天边璀璨的夜色看去,只见万千燃着的天灯正从山下小镇悠悠升起,漂浮在月朗星稀的天河中,灼灼若梦。
他知道这孩子或许从未见过这般景色,便道:“那是祈天灯。今夜山下似乎正有庙会,有不少小孩子喜欢的吃食耍货,你想去逛逛么?”
孩子恍惚地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后,又摇摇头。彻莲当然不知道他心中在顾忌些什么,很是自然地起身将他抱起,朝那些天灯的方向指了指,笑道:“那我们便去镇上放两盏天灯,如何?”
猝不及防陷入一个陌生却温暖的怀抱,虽然牵扯到了他腰间还未愈合的新伤,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他看着彻莲那映在灯火中的温柔侧脸,忽然便流下泪来。
这世间第一次有人抱他,小心翼翼的带着新奇与试探,没有他想象中的伤害和怒叱,轻而易举地探进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