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迦玉闻言似有所想,指尖扶在自己的额角静默半晌,忽然嗤了一声道:
“纯溪上人求生之欲倒的确令人感动。不过,我又为何要救你?”
见眼前老僧倏然愣住,他便缓缓道:“你也应当知晓我并非那等怜爱众生的善僧,因修炼奇诡邪法,需要习武之人服侍枕榻不提,对身段样貌亦是极为挑剔,若是碰了尔等垂暮老僧,怕是能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说罢当真摆出一副嫌恶之色,又上下打量了眼前萎弱的老僧一番,便缄声饮下杯中香茗,仍是懒散地侧卧在那弥勒榻上,且看他如何应对。
彻莲微微一滞,垂头看着自己爬满皱纹的枯朽手背,收到宽大的衣袖间慢慢握紧,继而抬起头道:
“老僧虽然不才,却也在内功武学、歧黄之术上颇有造诣,余生愿为岫宁寺效犬马之劳,定可为法师日后扬威江湖的左膀右臂。至于法师不喜老僧的样貌……”
熟悉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彻莲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咬咬牙又道:
“说来惭愧,老僧如今只憾美人迟暮,年轻之时也曾美貌风流过。我乃前朝黄河边的战场遗孤,生母乃是上任栖凰宫女宫主越香凝,不知迦玉法师可曾听闻过;百余年前她曾是武林第一美女,因真心错付被前朝乱将抛弃,愤而携我一同投河自尽,幸得有恩师无忧大师救我一命。恩师曾说过我长相极似母亲,若得以……咳,若得以返老还童,再现昔日容貌来,断不会教、教迦玉法师失望……”
体温渐失的他摔倒在地,声音已然十分低弱,只得再次将那恳求的目光投向释迦玉。
释迦玉始终一言不发地冷眼看着他那因痛苦而蜷缩的身躯,半晌终于从弥勒榻上起身,唤来医堂弟子去取了瓶蜈蚣丸扔到他怀里,从石阶上缓缓踱下来,经过他的时候略停了一停,便又淡然朝门外走去。
“给你续命的。且服了这蜈蚣丸去沐浴一番,好生歇上一歇,可别到我起兴致前便死了。”
见迦玉法师撂下这话离开,一旁候着的岫宁弟子便忙去倒茶来喂这老僧服下药丸,医堂弟子也将他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处理一番,好容易将他从鬼门关生生拽回,这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去药浴了。
夜半释迦玉敲着棋子与自己对弈,到三更时也无甚困意,便又想起白日里那个滑稽老僧来。左袖中隐约响起些许震颤之声,他抬起腕,看到那串舍利珠在自己的掌心内缓缓汇聚为一个方向,踌躇之下便也终是站起身,朝彻莲歇下的禅寮走去了。
坐落在江南深山的岫宁寺本就香火寥寥,精心修葺的禅寮也并无几个僧人长驻,释迦玉轻易寻得了彻莲酣眠的那一间房,提着灯推门而入,站在床头隔着点点幽冥灯火打量着他。
纵然年轻时曾以那有悖于清修佛相的妖冶美貌闻名四方,可将近九十载的人间光阴,却也切实将那曾经的风流淹没在了枯灰的眉目间。好在他今日经医堂救治,又在那岫宁后山中灵气充沛的药泉中泡了一泡,此时倒也较原先丰润了许多,不再那么难以下咽了。
彻莲在朦胧中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释迦玉近在咫尺的脸庞;那一双摄魄星眸始终注视着他苍老的眉宇,沉溺在缅怀中的目光像是钝痛,也似有一丝温柔。
他已行将就木,破败不堪,而眼前的艳僧正值风华正茂,俊美得令人心悸。
他早前便听闻过迦玉法师身世传奇,是当年那位称得上是祸水红颜的前朝玉太妃生在棺材中的皇子,因缘巧合之下看破红尘,出家在这鲜为人知的岫宁寺;却不知生出这般神仙人物的那位太妃,又该是怎样的花容月貌。
玉太妃……
一丝奇怪的灵感掠过脑海,彻莲凝视着释迦玉那风情的眉眼,隐约感到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旧事,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骇了一跳。
释迦玉沉下眼眸,熄了灯火翻身上榻,就这么压了过来。
……
漫漫长夜,朝思暮想了数十年的人就在自己身下,释迦玉却没有与之温存的心思,颇有些食不遑味地终结了两人的初次,将那夺相密法所累积的纯阳之气渡了些许与他,直到掌心下干瘪的肌肤重新变得骨肉丰盈,洗尽了经脉间的暮气。
天色将晓之时他又燃起灯,深吸一口气低头朝胸膛前的温度看去,睡在自己怀中的果真已是朱唇凤目、般般入画的年轻美人了。
方才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情/事,彻莲埋在释迦玉颈间睡得昏沉,原本无发的头顶由于纯阳之力的催化,刹那间垂落了满榻如云青丝,双眉虽因梦魇而微微蹙着,却难掩其中妩媚风流,依稀是当年那个张扬肆意的香粉和尚,轻易撩动了释迦玉的心弦。
如斯美貌,果真没教他失望。
【略】
他抱着彻莲,心思不住地活络着,始终无法安然入睡。
【略】
【略】
两人风流到日上三竿,彼此都忘了原本的立场,只是不断地厮磨对方温热的躯体,懵懂而又热烈地索求这最为原始的快感。
也不知在这无人打搅的禅寮中纠缠了多久,当释迦玉抱着身下疲惫而满足的美人再次入睡,神清气爽地在秋日慵懒的夕光中睁开双眼时,身侧早已不见了彻莲的踪影。
他披衣起身,透过窗看到彻莲正背对着自己出神地望着什么,于是走出门外,踱到他身后揽住那纤细的腰身,结实的胸膛贴上他微凉的背脊,凑到他耳旁低声道:
“莲儿在看什么哪?”
彻莲抬起手来,恍惚指向已是被烂漫粉色浸没的岫宁山,道:
“……桃花开了。”
桃花
岫宁山中夕阳渐沉,落霞染得万千殷殷瓣更是绮丽,怒放在这不合时宜的初秋季节,令彻莲生出些许恍若隔世之感。
释迦玉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些桃花,并未感到多大惊异,半晌只是将下巴轻搁在彻莲的颈窝,笑道:“想来莲儿也是个有福之人,这才头一回上岫宁山,便赶上了这反季的桃花,倒是与你十分相称。”
彻莲如梦初醒,这才注意到自己和释迦玉的暧昧姿势,连忙挣脱了他的怀抱跪下来,垂落的青丝遮住了面上神色,沉声道:
“老僧谢过迦玉法师救命之恩,此生自当没齿难忘,日后愿为岫宁寺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听得出这话里真心实意的感激,释迦玉却隐约感到几分不悦,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在榻上与自己抵死缠绵的年轻美人,一双剑眉蹙了又松,终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好吧。你现下又是如何打算?”见彻莲果真待自己如同恩人般疏离,释迦玉便也敛起了先前的亲昵之态,垂眸道,“若是想回菩风寺找那彻海老儿复仇的话,恕我直言,以你现今的修为是决计奈何不了他的。”
彻莲听罢神色一动,眸中虽弥漫出了愤恨之色,却是渐渐冷静了下来,目光幽深地思量着,好似也无甚更好的打算。
于是释迦玉便道:
“不若这样;我教你修炼夺相密法如何?”
见彻莲愣了一下,他又道:“复仇不必执着于一朝一夕。你现在修为有限,又毕竟身为俗世中人,寿命短暂,唯有夺相密法可助你青春永驻,还可抑制你体内那无名之毒,日后只要勤奋修炼,定有亲自手刃老魔头的一天。”
彻莲不曾想到迦玉法师竟会愿意教他这武林中人人希冀的功法,愕然之余不由得激动万分,顾不上还有些发虚的身体再次跪到释迦玉脚下,道:“既如此,请师父且受徒儿一拜!”
被彻莲如此行云流水地拜了师,猝不及防的释迦玉微一挑眉,放缓了声音道:
“只是……”
晚霞已将两人薄薄的影子拉得老长,茂密的桃花林中传来悠远的钟声,偏僻的禅寮愈发幽深静寂。“我也不可白白教你,须得你拿些什么来换才是。”
待彻莲抬起头来看自己,他便顿了顿,上前将那云墨般的青丝绕在指尖,低头在他耳边呵了口气,暧昧地说道:“……莲儿果真所言非虚,样貌确乎没教人失望,我中意得很。”
见眼前的美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双茫然凤眸当真不解其意,他便无奈地收回手,正色道:“是说,我身边尚缺一个暖床的弟子,你若想要修炼这岫宁寺中密不外传的夺相密法,须得用这身子来报答我才行。”
继而又补充道:“况且这密法本就需要采补,现下你怕是也找不到比我更适宜的人选,双修之时还可加以提点,岂不是两全其美。”
彻莲这才明白过来,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洁如初的脸颊,又回忆起昨晚的种种癫狂,心绪虽有些微微复杂,却还是垂下头来轻声应道:
“……好。”
说着便站起身,沉默了半晌又道:“只是这暖床的弟子毕竟与寻常弟子不同,还望师父也能应允我一个不情之请。”
“且说无妨。”
“我唯恐自己学艺不精,孤身一人怕是难以有万全的把握手刃彻海老儿,还请师父介时与我同去,助我了结这一夙愿。”
释迦玉闻言许久未曾出声,知是这切骨之恨已经魇住了他那颗原本剔透的禅心,此生怕是难以疏解,一颗原本还怀有那般憧憬的炽热之心便隐隐凉了下来,有些烦闷地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许久才道:
“那便如你所愿。”
……
释迦玉这般便与彻莲在岫宁山上做了十年的师徒。
十年于世间大多数光阴有限的红尘客而言,已是个堪堪够得上物是人非的年限,足够一个垂髫小儿成长为英气少年,晚暮老人崩离为一方坟土;可于夺相密法的大成者来说,不过是庭前花落的弹指一瞬间。
彻莲削了发,穿上一袭缁衣,手执佛珠再度在这岫宁寺中开始了僧侣的修行,却是不再像以往身为继任住持那般谨慎梵行,仍是穿金环搽香薰、既饮酒也吃肉。用他的话便是,既已成了妖僧,便也要有妖僧的模样来,若还要他压抑本性学菩风寺的伪善和尚来惺惺作态,佛与不佛,本就无关紧要。
他与释迦玉的关系始终不远不近,白日里两人是合乎规矩的师徒,除却请教问话外并无其他,便是与他同进同出的弟子也瞧不出半分端倪来;夜晚却在那寂静无人的偏僻禅寮中巫山云雨,抵足而眠,十年韶光便就这么温吞流过。
释迦玉本以为十年的朝夕相处,足以暖化一颗冷硬而空寂的心,即便彻莲没有在这朝朝暮暮的温存缠绵中对他渐生情愫,也终会比旁人更亲近些;却不想三千多个日夜过去,彻莲复仇的心思一日也未曾淡过,武学境界亦是突飞猛进,从不曾留意过他那爱恨交织的眼神。
虽是早就与他在床笫之间知根知底,大名鼎鼎的妖僧彻莲却是真正的不解风情,向来不知释迦玉对自己心存真意,只当那是爱慕他榻上风情。而释迦玉也因那几分为人师尊的骄矜,不肯亲口道明自己的心思,久而久之便也浮躁起来,总爱刻薄找茬、讥讽嘲骂不提,平日里更是不再在双修之时对他温柔以待。
可毕竟彻莲较他年长那么多年岁,昔日在菩风寺中修过多年安忍,从未因这些事而扰乱过心弦,被他摔了碗筷便扫起来,被他撕了字画便捡起来,从未像释迦玉所期冀的那般露出失魂落魄的样子过。
不论他在榻上多么百般折腾彻莲,换来的也只是一声不吭的隐忍,第二日留给自己的便又是已然冰冷的枕榻。
似乎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彻莲唯一关心的便是何时复仇,释迦玉何时助他大成;一旦得空,便会问他何时将那妄喜夺相书的下卷交予他,好使他加快修行速度,早日下山重出江湖。
如此这般,十年后的某一日,释迦玉便终于绝了自己那旖旎的心思。
【略】
事后,释迦玉静默着坐在床头看了他许久,然后起身出门,唤来管事和尚空梵,安顿好了寺中杂事,又嘱咐了他几句,便收拾起自己的行囊孑然下山去了。
临走前空梵满头雾水地问他:“师父,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释迦玉回过头,注视着空梵那与彻莲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笑道:“做僧侣实在苦闷,我想去到人间再访红尘,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梵儿不必挂念,待到师父安顿下来后,定会寄手信回来。”
说罢朝那夕阳下依旧幽寂的禅寮望了一眼,想了想又道:“若你师兄醒来时问起我,便代我转告他,就说我二人此生师徒缘分已尽,教他不必特地下山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