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理应是他所期冀的结果;可当他在少年面前坐下来,捧起那碗掺了些告别意味的白饭时,心中竟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莲儿,你可要想好了。”
见他也已是吃得差不多,越鸣溪放下了碗筷,双手搭在膝上正对着彻莲,面上忽然浮出了某种异样而又令彻莲感到些许熟悉的神情,直视着他定定道:
“我且最后问你一次。若你愿意为我归俗,从此再不问佛寺中事,回到炉外人间后我二人便还可这般只羡鸳鸯不羡仙地过活;而若你已决心要将我看作露水情缘,依然一心苦修向佛,我们便到此为止了。”
他说着顿了顿,沉声道:“当真到此为止。便是你日后要我,来痴缠我,我也断不会心软半分。”
“……”
彻莲微微一怔,不知越鸣溪为何会用笃定的语气说出这话来,好似坚信自己日后会去痴缠他一般,不由得轻蹙起眉,端坐着静默下来。
越鸣溪不知他想了些什么,是否在心中有过片刻的犹豫,念起他的好;然而当彻莲抬起头来,自喉间溢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时,他便已是知晓了答案。
“少主的恩情贫僧自是没齿难忘。可叹却也只得到此为止了。”
这话宣判了两人的终结,使得越鸣溪那一颗如坠冰窟的心再也泛不起半点波澜。他听罢点了点头,平静地站起身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将它们都收进壁柜中去,简单打点了一下自己的行装,便道:
“师父,这些琐碎物事我们毕竟带不走,扔到这幻境中也总归是个念想,不如一把火将这间屋子烧掉,倒还落得更干净些。”
冷漠而疏离的嗓音听得彻莲眸光微沉,扫了一眼周遭的摆设,颔首道:“也好。”
越鸣溪便将屋中器物掷到地上,大件的全部砸碎捣烂,小件的则投入到炉火中去,动作十分流畅自然,像是在丢着墙根处堆积的低廉干柴。彻莲始终沉默着站在一旁看他,深幽凤眸中倒映着熊熊的火光。
越鸣溪掂了掂脚下的几只口袋,道:“只是可惜了这些年货,便当我二人已是吃过了吧。”
便也投入到炉火中。彻莲注意到床边放着一匹像是裹着什么物事的黄绢,下意识拿起它便想要看看里面的内容,却被察觉到的越鸣溪劈手夺过,慌张道:
“只是一些不值钱的碎布头,这般烧了便是。”
彻莲手指一勾,沾上些许灰尘的黄绢便散落了下来,露出里面殷红的云锦来。
他注意到这是一件精心裁制的成衣,细腻的手工和绚丽的纹理道明了它不菲的价值,胸口莫名一滞,目光落在了越鸣溪分明还带着针眼和茧子的双手上。
越鸣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扬手将这件红裳丢进了火炉。
彻莲下意识伸出手去,却没来得及将他拦下。
火舌尖叫着吞噬了殷红的云锦,像是将越鸣溪心中最后的一丝眷恋也生生剥离,化为了炉中片片看不出形貌的灰烬。看着眼前那越燃越旺的火炉,彻莲的呼吸隐隐变得急促起来,蓦然紊乱起来的真气冲撞着他好容易修复的经脉,终是在他的压抑下缓缓停歇。
“好啦。”越鸣溪拍拍手,仿佛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再度站起身来时,眉眼间已又是当初那个灵动可爱的俊俏少年。
他望了望面容陷在阴影中的彻莲,笑道:“师父,我们走吧。”
逆转
……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越鸣溪与彻莲在那十全百炼炉内度过近两载春秋,炉外人间也不过一个多时辰,仍是江南的初春景致,甚至还未及晌午;早间便乌云密布的骥灵洲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冲淡了空气中铁锈般的腥气。
嗅到那掩藏在暴雨之下的浓郁血腥味时,越鸣溪暗暗蹙起眉,下一刻便与彻莲一同朝沧海居赶去。
整座明镜山庄被雨水冲涮得十分荒寂,昏沉天幕中的电闪雷鸣淹没了庄中四处的刀光剑影,沧海居内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下泥土间早已淡化得不甚明朗的血迹。
越鸣溪蹲下身来揩了把微红的湿泥,便知是这里生了变故,跟随彻莲一路踏着纷乱的血迹朝山顶寻去,果不其然在已是被砍得漫山狼藉的密林中觅得了缠斗在一起的众人,拨开低矮的灌木朝他们看去,发觉那为恶的一方竟是菩风寺众僧。
谁能想到在两人消失的短短一个多时辰内,明镜山庄竟生出了这么个窝里反的变故来,那些原本还是善僧之貌的菩风寺和尚此时已是暴露了凶恶的本性,手中猎猎禅杖是真正地攻向众人死穴。
而先前那些惨死于彻莲剑下的竹间派众,此时竟活生生地在这里与菩风寺交手,只是个个遍体鳞伤,已渐无招架之力。那气若游丝的竹间派掌门施明甫看到彻莲自林中走来,当即挡下一招来丢了手中的剑,跪倒在泥泞的血河中高声道:
“上人,且救我等一命!”
彻莲微一挑眉,好似并未对此感到意外;越鸣溪则冷眼看着那些似是死而复生的剑客,一副了然之貌。
原来这些本以为自己已经惨死彻莲剑下的竹间派众自一个时辰前悠悠转醒时,竟发觉此处变为了菩风寺的杀戮地狱,原本团结一心意欲围剿妖刹的武林各门派更是死伤惨重,许多人甚至尚不清楚这突变的缘由,便这般潦草地魂断在了大雨倾盆的骥灵洲。
竹间派众骇然之余,也只得提剑仓促迎战,这才知晓原来高思远自以为已将彻莲炼化于百炼炉内,便匆匆来寻醒尘上人商议,打算集结余下战力清扫尚在山下等候的一众妖僧,迫岫宁寺交出蜈蚣丸的解药。
谁知那彻海老僧在听闻彻莲已被炼化,此地于菩风寺已再无半分威胁之时,忽然暴起斩下高庄主一臂,更是一扫慈悲之态凶相毕露,以这明镜山庄内的一众侠士性命相挟,要他速速交出夺相书下卷来。
高思远宁死不从,众人见状自是慌忙上前助他脱险,却见庄中之人竟开始陆续咳血而亡。原来在武林各门派候在沧海居等高思远料理老庄主后事的时候,菩风寺已然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的酒水中下了毒,此时正是毒发的时候,只有先前服下蜈蚣丸的一众侠士相安无事,又见那从假死中醒来的竹间派众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这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彼时彻莲见众人已然受那高思远蛊惑,将自己认定为妖僧,怕是更无可能看穿菩风寺的把戏、听信自己的劝说服下解药,便也就坐实了自己的恶名、逼出竹间派众体内毒血,又教其余人等服下蜈蚣丸,这才令他们堪堪逃过一劫,只是那些尚在暗处后援的人便没有此等好运了。
如此正邪颠倒令众人措手不及,明白过来之后更是后悔不迭,知是岫宁寺在这江湖中背负了数十年的不实骂名,那被誉为佛传武学正宗的菩风寺才是真正的妖刹;更是憾恨自己将要殒命于此,这其中真相怕是也无后人知晓了。
若菩风寺在此屠尽明镜山庄,夺了夺相密法自行归去,日后却栽赃岫宁寺,对天下称是妖僧彻莲作的恶,天下恐也无人不信。
越鸣溪早就猜出了彻莲的心思,此时看着狼狈奔来向他求救的施掌门,唏嘘的同时颇有几分不屑,只怪这一把岁数的老家伙也同样识人不清,教他竹间派的一众师侄徒弟平白遭了许多罪。
彻莲看着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一干无辜之人,深深蹙起一双清眉,从施明甫手中提了剑便闯入菩风寺的攻阵,早就调养如初的经脉涌动着绵绵不绝的内息,轻盈如燕的身姿在大雨中极快地穿梭,那些还未看清来人面目的菩风寺弟子尚来不及反应,便被彻莲制住了要害,打昏在了山间的泥泞之中。
见大难不死的施明甫忙率众弟子躲到彻莲身后,一边敛声屏气一边疼得直抽抽,越鸣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揶揄道:“我说掌门老爷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哪;若非我二人赶到得及时,下回再见到您八成就是幽篁山上一块石碑了。”
施明甫喘着气,扯下一角衣袂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闻言没好气地瞪了越鸣溪一眼道:
“你小子马后炮放得倒是响,这会儿还不是一样躲在此处受纯溪上人庇护,若真有胆,也上去跟这些魔道和尚逞一番越家庄少主的威风?”
越鸣溪叹了口气,幽幽望着彻莲迂回在雨幕中的身影,托起腮道:“我又如何不敢。若我当真在此出手,莫说这些学艺不精的年轻后辈,只怕这位纯溪上人也未必招架得住。”
施明甫被这狂妄的语气惊得胡须一抖,下意识便想嘲笑这少年的不自量力,却在看到他那淡然的眉目时微微一滞,默然缄了口。
虽然只是一个多时辰未见,他却觉得这越少庄主的身量长了许多,面容依稀有了青年的影子,举止投足间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老成,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竟也不觉得那是句诳语。
他欲言又止地瞥了眼越鸣溪,正想着要和他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眼前那位纯溪上人已然将这里清扫得彻底,八/九个菩风寺武僧被他捆了扔在染红的泥浆中,又上前打中印堂穴,迫使他们清醒过来。
施明甫看得冷汗直流,不曾想到这数个险些将他们武林名门逼至绝境的魔道和尚,竟就这么轻易地被彻莲制伏在了此处,甚至于身上缁衣都未曾沾染半分污泥;现在想来,若彻莲真是那高思远口中的恶徒,想要他们性命根本易如反掌,何须与他们这些天真的偷袭者多费口舌?
而那玉石不分的高庄主竟鼓动众人认贼作父,落得如此田地,简直可笑至极。
“念尔等年纪轻轻,我姑且不在此处了结这桩恩怨。”彻莲擦拭着从泥浆中捡起的禅杖,将那顶头利刃指向菩风弟子,像是在睥睨一群渺不足道的蝼蚁,“彻海老儿何在?”
阴郁的天色劈下一道青白闪电时,为首的武僧高抬起右臂,下一刻便紧扼住自己的命门,无力地软倒了下去;周遭众僧见状,也纷纷效仿,在这瓢泼大雨中自绝经脉而亡。
彻莲一愣,上前探了探他们的鼻息,随即冷笑道:“好一个厉害的老畜生,在这佛门中也能为自己养出这般慷慨就义的死士来。”
说罢便朝袖中探去,想要拿出那串贴身的舍利子来定向,几下却只摸到了自己光洁的手腕,这才想起他早先便将它予了越鸣溪,目光微微一黯,竟觉得有些窘迫。
他曾目睹越鸣溪将所有满盛着两人回忆的物事都投进了火炉,却没有印象他是否也同样销毁了那串舍利子,那毕竟是第一件他赠予这少年的信物;而现下他需要那串舍利子去寻彻海老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越鸣溪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并未主动交出那件他所期冀之物,而是懒散地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道:“我晓得他在哪里。”便背上自己的剑,淡淡道:“师父且随我来吧。”
不知为何,在听到少年这疏离的语气时,彻莲只觉得胸口一紧,先前在幻境中那真气冲撞的刺痛感再度席卷而来;然而他终是强迫自己将这古怪的情绪放下,半晌叹了口气,尾随着越鸣溪朝山腰走去。
施明甫略一踌躇,与身侧众弟子耳语几句,嘱咐几人将伤重的弟子送去医务堂,也跟了上去。
……
越鸣溪道自己知晓彻海的去处,彻莲虽不疑有他,却隐隐觉得奇怪;他始终注视着少年自一年多前高大了许多的背影,觉得有些陌生,也有些微妙的熟悉。
越鸣溪施展轻功跃到一座明镜山庄中血腥之气最为浓郁的密庄前,破开溅上血影的竹林间已然七零八落的禁制,听得庄内隐约飘来惨呼之声,便劈开门闯了进去。
入目果然是死状各异的尸体,大多是些使女与庄客,看得出是那心急如焚的魔头杀红了眼所致。同行的几人寻到那噪声的来源时,竟也恰巧算是赶得及时;满地狼藉中,那些被明镜山庄珍藏多年的秘籍卷轴几乎损毁殆尽,而已是恶煞之貌的彻海正挟持着奄奄一息的高庄主,眼看那柄寒气森森的弯刀便要自他头顶落下。
“……!”
寒铁落地的咣当声响在这死寂一片的密庄中尤为突兀,彻莲一掌重伤彻海心脉,将他从高思远身上掀了下来。
双目猩红的老僧呕出一口鲜血,似也伤得不轻,一张树皮般枯槁的脸庞却似回光返照一样红润惊人,并未在意身后之人的袭击,而是粗喘了几声又爬起来逼向高思远,掐住他的脖颈形貌癫狂地高声道:
“高思远!我且再知会你一声,若你执意不肯交出这夺相书的下卷来,我非但要屠了你这明镜山庄,还要你那些侨居乡外的庶子孙儿也一并陪葬!!”
闻言,早已被鲜血浸没的高思远张了张口,强撑着已然出气无多的躯体坐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凄然笑道:“我亦是说过,当年这半卷夺相书是迦玉法师亲自托付于父亲和我,也必然只有他本人能够取回;便是他的徒弟与孙儿来讨要,我也断不可能将其拱手相让,遑论尔等佛面兽心的江湖鼠辈!”
彻海听罢又是暴起,拎起地上那柄弯刀便欲再度朝高思远砍去,被身后冷眼旁观的彻莲轻而易举地制住要害,摔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彻莲微拧起眉,这才发觉虽然高思远失去一臂,此时更是几乎重伤濒死,却不想那彻海魔头竟也伤得不轻,看得出这两人之前在这密庄内有一番苦战,竟也战得平分秋色;这位总因资质平庸而在江湖惹人讥笑的高庄主显然深藏不露,并非只是一介弱质书生。
被一个如此籍籍无名之人重伤至此,此时的彻海根本不足以掀起他心中的半分波澜。
彻莲微阖起眼,下一刻便又清明地睁开,走到彻海身前踩住他那老弱的肩臂,弯下身来淡淡地看着他道:“师弟,你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了,却是不知还有什么遗言需要交代?”
彻海似是还沉浸在方才的癫狂中未能清醒,好半晌才将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挪向彻莲,又缓缓挪向他身后的某个方向,忽然自浑浊的胸肺间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竟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杀不了我的。”彻海平静道,“他快要来了。他便是要来救我了。”
眼见半梦半死的彻海流露出醉酒般朦胧的痴态,彻莲隐约生出一种古怪的预感,下意识朝身后那人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