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涉江采芙蓉/艳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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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鸣溪看了看四周那些长相伤眼的陌生人,心情复杂地瞅着他,实在舍不得和大美人分开。彻莲又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很是无奈地凑到他耳边呼了口热气,用那充满蛊惑的嗓音道:“鸣儿……听话。”

    这一声亲昵异常,似乎还带着昨晚那浓情过后的甜腻与沙哑,越鸣溪听得身心酥麻,知道大美人确乎不想自己跟着,便只得闷闷不乐地停住脚步,看着彻莲随高思远往密庄去了。

    ……

    彻莲跟在高思远身后,一路都在观察他的步调,清眉微微蹙起,发觉此人明明昨日还身康体健,今日却像晚秋枯萎的黄叶一般内力空匮、手脚虚浮,眉眼间更是一副濒死之貌。

    他断定此人已不长久,绝无可能拖着这副病弱之躯与自己交手,可高思远这轻易的变卦却又不得不教他提防;昨日这老书生那彻骨的恨意都还历历在目,他眼眸微沉,下意识攥紧自己腕上的舍利子,终是随他踏入了明镜山庄最为隐蔽的密庄。

    明镜山庄毕竟是在前朝以票号发家,藏放秘宝的那些个密庄自然修葺得很是牢固隐蔽,并不似正庄般高大宏伟,而是散落在镜山岛各处,深幽得仿佛从未有人踏足过。

    彻莲看着高思远寻得一处隐藏在山涧角落的密庄,拨开层层绿叶青苔,敲了敲那青灰的山石,这般便现出一个隐匿的入口来。他踏上铺展至自己面前的长廊,又见高思远在一间间密室前穿梭着,终是落脚在尽头的一间,拿出银钥匙来开了锁。

    灯火燃起之时,彻莲便看清了这间装饰得很是典雅的密室。排排书架紧挨着青石墙壁摆放,最中央有一鼎白石制的巨大丹炉,在这密闭的地处隐隐冒着紫烟,看起来倒的确似个珍物。

    高思远走到一排标注着绝字的书架旁,手指滑过那些或厚或薄的书脊,用略带歉意的口吻道:“这夺相书已不见天日了五十年,晚辈实在记不大清楚,可能需要翻找些时候。”

    彻莲盯了他许久,未能从那怆然的褶皱中看出心怀不轨的踪迹来,冷笑一声便道:“不急,我自有的是耐心候在这里,高庄主只需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便罢。”

    说罢便不再理会,只凑近了去看那丹炉,似是极有兴致的模样。

    高思远见状便道:“此乃栖凰宫上任女宫主托付于此的浣尘醒心炉,本算不得什么珍奇物事,只因这炉中自有一番水月乾坤,幻化而成的汤池具有美容养颜之效,不少女侠极爱上门去讨要此物来泡澡,这才被头痛的宫主送来了敝庄。上人若是喜欢,便当是晚辈的赔礼,只管拿去便是。”

    彻莲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反倒离了那丹炉。“却是不必了。”他慢慢道,“我只怕这是三清教的法宝十全百炼炉,高庄主这般引诱我等进去泡澡,却是打的要将和尚炼化在此的主意了。”

    见彻莲如是说,高思远的神色似乎有些拘窘,遂不再多说什么,只专注地在那一排排书架间找寻着。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他灰头土脸地从最末端的书架旁走出来,道:“高某似是记错了存放此物的密室,实在惭愧,还请上人随我到另一间去寻。”

    彻莲挑了挑眉,没说什么。高思远拉开密室那道沉重的石门,下意识做了个请的动作。“……还是高庄主您先请吧。”彻莲拂了拂袖口沾到的灰尘,淡然道,“贫僧并不惯于将后背留给旁人。”

    高思远一愣,随即歉意地点点头,先行走出了密室。

    他这一路都未曾露出什么马脚,彻莲更是料定他不敢与自己叫板,正欲随着他踏出密室,眼前那道石门却轰然闭拢,整间青石垒成的密室严丝合缝,竟就这么将他牢牢地封锁在了里面。

    彻莲微微一滞,瞬间明白过来了自己现下的处境,心下不屑之余,拧起眉对石门外的人道:“高思远,你莫不是不要命了?”

    石门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即响起一个苍老怨毒的声音:

    “要命?我爹死了,那人死了,我又何必独独苟活于世?便是这聚于明镜山庄的一众狂徒,我也要他们为那人陪葬!至于你这妖僧,我要亲眼看着你在这十全百炼炉内被炼化成一颗人丹,煎熬受尽,生死两难!哈哈哈哈哈!!”

    说着便是一阵癫狂的笑声,伴随着已然日薄西山的脚步在长廊间渐渐远去了。

    周遭传来山石碰撞的颓然声响,彻莲退后一步,一掌击在那些正从四面八方朝他聚拢而来的石壁上,却见它们纹丝不动,竟在下一刻幻化为了充斥着刀光剑影的火舌地狱。原来那玄门珍物并非这间密室中的丹炉,而是整座密庄都由那传闻中连佛骨都可炼化的十全百炼炉幻化而成。

    彻莲暗道不妙,连忙敛起身形就地而坐,摘下腕上舍利执于胸前,默念起了冰火咒。

    他深知这十全百炼炉并非平平无奇的祭炼法宝,炉内时间流逝缓慢异常,或许他在这火舌地狱中苦捱数十年,炉外人间也只堪堪过去几个时辰,在空梵等人察觉到异常之前便将他生生炼化在这里,也并非无稽之谈;他必须在自己维持冰火咒的法力消耗殆尽之前,寻出一个突破炉壁的法子来。

    他不曾想到高思远竟会狠绝至此,便是拉上所有人陪葬也定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偏偏他方才因那竹间派的袖箭中了些毒,内息的流动还有些迟缓,此时根本没有气力来强行突破;想到那少年此时兴许还在沧海居苦等着自己,心头便在某一刻忽然对高思远有了杀意,胸口亦是隐隐作痛起来。

    ……

    好在十全百炼炉的幻化之境并非天衣无缝,一个月后彻莲便探到了炉内灵息最为薄弱的一隅,将自己余下法力尽数汇聚于掌心,正待孤注一掷将其打通,头顶却忽然白光乍现,将他好容易凝起的真气莽撞冲破,竟自顶端不知名的地处跃下一个浑身沾满草叶的少年来。

    彻莲愕然道:“你……”

    越鸣溪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见到彻莲便眼前一亮,猛然朝他抱了过来,未待他开口便道:“我方才不放心,想想还是尾随你们一同到这密庄来了,本想着躲在外头等你就好,谁知高伯伯出来后却迟迟未见你身影,便自作主张进来瞧了瞧。”

    说罢环顾一下四周,颇有些困惑地道:“大美人,这是什么地方?好像有点热。”

    彻莲:“……”

    桃源

    彻莲心知若越鸣溪再晚上一刻进来寻他,他便可突破炉壁顺利逃脱,哪知却在最后关头被这少年稀里糊涂地冲散了真气;已然空虚的丹田处尚在隐隐作痛,他心中无奈,却又明白是这少年忧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埋怨的话来,只得幽幽叹了口气。

    他平静道:“贫僧自是谢过少主关心,可惜你我福薄,怕是要了结在这里了。”

    这一个月来他都勉强支撑着冰火咒在这火舌地狱中苦熬,加之又把余下的气力全都耗在了方才那一掌,此时已是精疲力竭,自己一人尚且不知该如何是好,脚下这几近消释的冰凌怕是更难以护得两人周全了。

    谁能想到他释彻莲一世逍遥不羁,到头来却终结在了这黑魆魆的丹炉里;只是不知这余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他为自己和这少年诵上一遍往生咒。

    越鸣溪愣了一下,仔细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色,恍然大悟道:“莫非这是那三清教的法器十全百炼炉?”

    彻莲正欲开口,却见越鸣溪忽然拔出腰间佩剑,动作极快地在两人脚下的炎岩画出一个形状不明的符文,口中念念有词,神色很是专注。

    他不知这少年想做什么,只见下一刻,那些刻在岩石上的沟壑金光乍起,原本还在朝两人逼近的熊熊烈焰便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嘈杂的轰鸣声响起之时,成千上万的岩浆与火石应声下沉,原本漆黑的天幕碎裂了几块,从中渗出清晨般静谧和煦的微光来。

    越鸣溪收回佩剑时,原本张牙舞爪的火舌地狱早已幻化为了山水如画的世外桃源,脚下青草蔓蔓、春泥柔软,再无半分丹炉中的炽热难捱,反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仙家的清灵之气,竟是彻莲从未见过的洞天福地。

    彻莲恍然回过神,只见越鸣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的奇景,揪揪草儿薅薅花儿,又轻功一跃攀上身旁一棵枝繁叶茂的乔木,窸窸窣窣地摘起了枇杷。

    既是危机已除,他便也耐着性子任由越鸣溪在这陌生的仙洲撒了好一会儿欢,见他摘了满满一衣摆的枇杷跳到自己面前来献宝,这才捏起一颗枇杷果来看了看,问道:“少主是如何会这玄门的幻化之术的?”

    能够轻易画出正确的符文来操纵十全百炼炉内幻境的,莫说是身为玄门外人的年轻剑客,便是三清教修为最为高深的长老们怕也屈指可数。他看向仍是眼神澄澈的越鸣溪,心绪有些微微复杂。

    “嗯?这个吗?”越鸣溪剥了颗枇杷果正吃得香甜,闻言便挠挠头道,“以前在老头子的书房看过一本三清教的符文书,觉得那些画儿都还蛮好看,闲暇时便临摹过几幅,哪知今日便派上用场了。”

    说着又小声道:“其实那本符文书八成是江湖书生的盗刻,实在不足深信,我也就是试上一试,不晓得它会幻化成什么模样来,如此一来倒是误打误撞,不必被炼化在这劳什子百炼炉里了。”

    彻莲无言,心下倒切实佩服起这少年的运道来。

    话休絮烦。越鸣溪吃饱了枇杷果,便跟着彻莲上路去寻这仙洲幻境内可以突破炉壁的地处。他此番虽是拯救了自己和他未来的少主夫人,使他们二人不必再受火炼煎熬,却也将那本不算深邃的地狱幻境修改为了更加广袤无垠的异世人间,寻得一处炉内灵息最为薄弱的突破口怕是难上加难,只是这里毕竟时间流动得缓慢,足以供两人消磨罢了。

    他们降落的地方是一位处于水乡西北的清幽小岛,隔着飘渺的水雾便能望见对岸的繁荣人烟,端的也是一副江南春日的良辰美景,只是百姓们的穿着与他们略有不同,似是前朝的打扮,却个个有血有肉,并无半分幻境中的朦胧虚渺。

    越鸣溪跟着彻莲划船上岸,一路好奇地四处张望,愈发难以断定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见大美人坐在岸口的石凳上歇脚,他走到街巷边的书铺去瞧了瞧,随手翻开一本卖得红火的诗集,发觉那上头所有知名的诗人都很是陌生;又翻开一本白话史书,看到书中编录的历史也与他记忆中的人间大相径庭,这才终于确定自己仍是在这百炼炉的幻境中。

    他放下那线缝的厚重书册,只听得深巷中隐约飘来机杼与鸡鸭的鸣声,市井间的吆喝叫卖此起彼伏,不由得唏嘘万分。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却是不知炉外人间的他们,是否也同样生活在过于真切的幻境中。

    见大美人坐在那里凝眉沉思,复又起身在这岸口市集闲逛起来,似乎还没有从何寻起的头绪,越鸣溪也乐得与他多些时间独处,跟着他漫步在商铺林立的大街小巷,不一会儿便全然忘记了自身现下的处境,左手糖葫芦右手五香蛋,像个游玩的富少爷般吃得不亦乐乎。

    彻莲停下脚步来瞥了越鸣溪一眼,也并未打扰他的兴致,在街边的食肆要了碗汤豆腐坐下,一边用调羹慢慢地搅动,一边看他又凑到不远处卖首饰的姑娘摊前,在各式发钗和花簪间挑拣得兴致盎然。

    越鸣溪方才看到有个年轻渔夫买了支精致的银钗给他夫人,心中便有些痒痒,也想来挑个什么物事送给大美人做定情信物;然而他挑拣了好一会儿,才蓦然想起自己的大美人是个和尚,根本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发饰,不免幽怨起来,叹了口气便打算离开。

    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肩头被一只纤纤玉手拍了拍,回头见那摊主姑娘正含笑看着自己,手上拿了把雪白的象牙梳。这象牙梳端的是精巧漂亮,顶头还镶嵌着各色玛瑙宝石,越鸣溪见了着实喜欢,心道回去后可以送给娘亲做礼物,便道:“姐姐,这把多少钱?我要了!”

    那摊主姑娘却摇摇头,竟是赠予他的意思。原来她见这少年在市集间流连,照顾了不少她本家人的生意,衣着又不似这里的常户,便也尽个地主之谊送他一件不算贵重的小玩艺。

    越鸣溪明白过来,兴高采烈地握住那姑娘的手道:“多谢姐姐!”

    这少年本就生得俊美,皓齿明眸有如珠玉般耀眼非凡,加之又真诚热忱地望着自己,摊主姑娘很快红了脸,羞赧地垂下了头。

    越鸣溪美滋滋地揣着那把象牙梳回去的时候,彻莲早已吃完了汤豆腐,此时正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分明是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的模样,便教他隐隐心虚起来。见大美人不说话,他顿了一下想要主动坦白,却见彻莲伸手捞了他的象牙梳拿在手中把玩,道:

    “送我的么?谢谢了。”

    越鸣溪一愣,幽幽道:“这是方才那位姐姐送我的……”

    彻莲挑眉道:“我若想要,少主可是不愿割爱?”

    越鸣溪当然说不出半个不字,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把象牙梳被彻莲收入袖中,又扫了一眼他光洁的头顶,小声嘟囔道:“可是你又没有头发……”

    见彻莲斜了他一眼,越鸣溪连忙正襟危坐,道:“好吧,这梳子我本是想送给娘的,现下送了她儿媳也不差许多;只是大美人你也得予我件定情信物才行。”

    彻莲不曾想到这少年竟会主动开口向自己讨要物事,略有些讶异的同时,却也未出言拒绝。他往身上摸了摸,自觉没什么可以予他的贴身之物,便道:“想要什么?我去给你买回来便是。”

    越鸣溪眼前一亮,显然没料到彻莲竟会如此轻易地应允了自己,目光扫过大美人的周身上下,最后停留在他腕上那串似乎很是爱惜的舍利子上。

    察觉到越鸣溪的意图,彻莲迟疑了一下,褪下那串看不出颜色和材质的舍利子,放在手中摩挲片刻,最终还是递了出去。

    “本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之物。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见他虽是难掩心下的不舍,却做出一副淡然之相赠予了自己,越鸣溪心中欢喜,便也不再惦记那把象牙梳,左右只觉得这笔买卖十分合算。

    越鸣溪很是宝贝地捧着那串舍利子看了看,谨慎地揣进自己怀里,又同他坐了会儿,这才道:“大美人,我们现下应当如何是好?”

    既是已经心满意足,他便也想起他们的正事来,只是一想到如今的自己还有的是时间与大美人独处,便不由得有些喜上眉梢,无论如何也不似在忧虑。彻莲看了他一眼,道:“我方才中计于高思远,法力和真气都已在那火舌幻境中消耗殆尽,怕是需要调养些时日才能恢复过来;你我稍后便去租两匹良马,离开此处去寻这百炼炉的出口。”

    “这样啊……”越鸣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大约多少时日?”

    “这幻境极为广大,怕也不太容易;短则一月,长则数年。”

    越鸣溪吃了一惊,未曾料到这劳什子百炼炉竟会将他两人困上这么久,一时也不知该喜该忧,于是沉默下来,学着彻莲思索时的模样摩挲起了怀里的舍利子。

    彻莲慢慢地饮了一盏茶,见这少年似乎心情复杂,便道:“想到要与我在这炉中相处多时,少主可是腻烦了?”

    越鸣溪摇摇头:“我自然欢喜。”